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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这是我老豆的手印!”

小凤喜极而泣。

林玉婵心里却一沉再沉,愈发慌乱。

林广福的“送女帖”,那样子她记得清晰。纸张质地和普通宣纸不一样,而且被大烟熏黑了好几处。由于在床底压了几日,似乎还有尿渍。

这里没有。

与此同时,远处几个凶神恶煞的恶婆子,正拖着木棒,往她宿舍的方向走去。

被发现了。

林玉婵冷汗直下,浑身火热,有点喘不上气。

她拼命静心,跪下来,一张一张地检查——

难道,她的卖身契单独放着?在齐少爷那里?

小凤急道:“八妹,快走啦!你不走我走啦!”

林玉婵:“你们走。别管我。”

小凤踮着小脚,惶然逃脱,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罐,一地飘香。

林玉婵猛省。

她的卖身契既然不在此处,还有另一个可能的地方。

她动如脱兔,一跃而起,飞快朝外面跑去。

最深的那道高墙豁口越来越近了——

离豁口还有几米远,忽然一个姨太太踮着小脚跑来,抓住她双肩摇晃,柳眉倒竖,语无伦次地怒道:“我的翡翠镯子丢了!喂,妹仔,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镯子!哪个忘恩负义的贱婢偷我镯子!”

林玉婵嘴巴比脑子快,立刻说:“我看到有个家丁偷了首饰跑出府了。太太别慌,我去帮你追回来!”

然后转身,光明正大地从豁口里跳了出去。

对面街上不少百姓围观,看着齐府里冒出来的黑烟,幸灾乐祸地指指点点,跟墙边的保镖家丁们对骂。

忽然看到一个人跳墙而出,大家先是吓一跳,赶紧退后,及至看清是个年轻小姑娘,放下心,喜闻乐见地指着她,鄙夷道:“快看快看,有人弃主而逃了。”

几个家丁闻言,赶紧去追。林玉婵已拐入小巷,飞快地回头看一眼。

小凤她们还没逃出来。小脚拖累人。

但她来不及管了。

她一夜没睡,倦意如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打起精神,直奔德丰行。

愤怒的民众们第一站就砸了茶行。只见茶行门板歪斜,里面的柜台一片狼藉,货架上的罐装茶袋装茶全都不翼而飞,茶箱茶筐也都敞着口,满地都是茶叶末。那个黄铜小鸟存钱罐摔碎在地上,里面空空如也。

小茶室的门锁也被撬坏了。幸而那是从外国进口的洋锁,一夫当关地顶住了半个钟头的猛砸,方才壮烈牺牲,不辱使命。

那时候茶行的伙计们终于闻讯赶来护店,拼死拼活守住了小茶室。那里面可都是现银、账本和重要合同,要是让人夺了,德丰行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现在,几个家丁垂头丧气地守在门面外头。里面两三个伙计在默默收拾。

流浪狗木兰欢快地跑来,从破碎的门板里长驱直入,去厨房找东西吃。没人有闲心赶它。

路人经过,神色懊恼:“咱们来晚了。要是早来一个时辰,明年一年喝茶都不花钱啦!”

林玉婵钻进商铺。伙计们都认识她,不以为怪。

她看到小茶室门锁损坏,脸上一喜,直接推门。

那些差点被卖成猪仔、差点没能逃脱樊笼、又差点把林玉婵踩死踏死的乌合之众,总算在无意间,帮了她一个最大的忙。

刘二顺急问:“你干什么?”

“掌柜的派我来拿点东西。”她不假思索地答,一边翻箱倒柜,“他急用。”

王全应该已经得到禀报了。追捕她的家丁就在五分钟路程之外。

茶行伙计们并不知道府里的变故。心想茶行经此大难,掌柜的必有补救之举,要几个文件也属正常,都深信不疑。

林玉婵终于翻到了——林广福亲笔书写的《送女帖》,按着她细弱的手印。

林玉婵快速浏览了一遍,记住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感慨万分。

旁边还混着个不伦不类的“学徒合约”。她一把全抓走。

后头有伙计问:“八妹,你拿这些东西干嘛?”

林玉婵不答,径自出门。

刘二顺总算觉得有什么不对,放下手里扫帚追上:“喂,妹仔!回来!你拿这个做咩!”

林玉婵左右四顾,一个剃头匠坐在斜对面,正给一个客人刮头皮。

剃头匠挑个扁担走街串巷,扁担一头是各种工具,凳子、围布、刀、剪之类;另一头挂着个火炉,煨着个水盆,盆里总有热水。这就是所谓“剃头挑子一头热”。

剃头匠专心工作,林玉婵旁若无人地端开他的热水盆,把怀里那一沓纸全塞到火炉里。

霎时间,火焰窜起三尺高。剃头匠吓一大跳,手一哆嗦,客人头顶秃了一大块。

“哪来的衰女仔!喂!你捣什么乱!”

林玉婵笑道:“烧纸。”

火苗吞没了“林八妹”的名字,焦黑的边缘快速扩散,最后,那个小小红手印也化成黑蝴蝶,落在剃头匠的热水盆里。

来大清这么久,她几乎忘了怎么放肆大笑。但觉心脏突突跳,指尖冰凉,盘桓在胸口的一股浊气突然被拔了塞子,跑得无影无踪。

烧掉卖身契,就是黑户。黑户也比奴隶强。

她跑起来。剃头匠和客人在后面追着骂。茶行的伙计互相商议几句,派了个人过来追。

忽然,有人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路口。是齐府的几个家丁。

他们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大脚妹仔,这么高的?”

王全派去的家丁在齐府里找不到林玉婵,同宿的妹仔们异口同声说她跑了,家丁倒也不傻,知道先来德丰行问。

齐府今日算是落坡凤凰不如鸡,狠狠丢了一次脸。但毕竟基业还在,派出人手在城里找个小姑娘,还是胜券在握。

官老爷不敢惹,平民正在气头上,也不敢碰;但搜一个府里的奴婢,谁都管不着。

就算卖身契一时不见,左近居民都认识她,都在给齐府家丁指路。

林玉婵平复呼吸。还剩最后一关。

齐府的家丁粗壮高大,一只手能把她脖子拧三圈。要是被追上,也只能含冤扑街。

偌大广州城,哪里最适合藏猫猫呢?

但她的时间不多了。德丰行的伙计已经和家丁交谈起来,随后,惊讶地往她离开的方向指了指。

家丁们随即追了过来。

林玉婵掉头就跑,边跑边想,倘若自己是苏敏官,会走哪条路?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