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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渐起,船舱摇晃,林玉婵扒到舷窗看了看天色。

“厨娘起疑了,你以后不许放开了吃。”她严肃警告,又忽然想到他有伤在身,总不能饿着,于是大发慈悲地补充道:“想吃什么,我可以找机会带下来给你。”

“叉烧,肠粉,牛丸要手打的,唔该,”小少爷不跟她客气,立刻点菜落单,“天天啃奶酪腻死了。”

林玉婵耐心跟他解释:“北方没这些。”

“北方……什么北方?”苏敏官忽然脸色一变,站起身,无理取闹地摇她肩膀,把她发间的小白花摇得曳曳发抖,“等等,我待了多少日?这船是去哪的?”

*

“十个菜馒头,四个粢饭团,唔该……哦不,谢谢侬!”

天气渐凉,岸上风土人情全异。有时岸上房屋鳞次栉比,显得很是富庶。走近一看,许多房屋却是空的,墙上一层层贴着官府告示,大多是征丁、征粮、剿匪、禁止离乡私逃……

有些地方的房屋墙壁上,甚至还残存着歪歪扭扭的十字架造型,那是被太平军占领过的地方。不过那墙皮又马上被铲掉,泼了石灰,贴上密密麻麻的长毛匪通缉令。

太平天国运动的战火未熄,余烬烧干了鱼米之乡的财富。

热切的小贩围在每一艘泊船外,用尽一切手段向洋老爷兜售当地特产。

林玉婵趁上岸的工夫,码头外面抓紧买吃食,一边哀悼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临时工薪水。

不过转念一想,苏敏官这回翻船翻大了,她又幸灾乐祸,嘴角带笑意。

刚逃到这船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半死不活,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现在算算,昏迷了足有四五天,那时就早已出广东了。

他又不能跟船上的人搭讪。以为这船只是官老爷出游的座驾,一直在珠江流域转悠呢!

足智多谋、英雄无敌的新任天地会广东分舵主,无意间背井离乡,一举偷渡了半个中国。

……

凌晨,轮船上的人都睡熟,两个值班船员在甲板上打盹,林玉婵穿件厚衣服,揣上白天买的补给,悄悄爬起来,踮脚绕过同宿舍几个打鼾的女工。

她不能再随便去下层的船工宿舍,但她发现了轮机工具间里的一个小角落,和下层船舱只有一层楼板相隔,而且还开了个小通风口。她可以趴在这里,每天能有那么一个钟头的时间,跟苏敏官说上两句话,递点吃食。

嘴刁的小少爷从来没满意过。

“馅呢?”他在楼板下面有气无力地抗议,“菜馒头的馅呢?”

林玉婵很不客气:“等我发财了再请你吃好的。”

她拿着海关的最低工资,自己囊中羞涩,现在还要养俩人,当然是什么便宜买什么,他能吃饱肚子就该感恩戴德。

苏敏官只好忍气吞声地啃那玉米粗面。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问:

“现在招吧。你是怎么混进来的?齐府为什么放你走?”

其实也就短短几天的事。但林玉婵一细说,感觉过了半个世纪。

楼板那头,苏敏官始终不语,林玉婵以为他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刚要离开,忽然楼板下轻轻一响。

“齐府被人烧了?”苏敏官的声音突兀响起,带了些微笑意。

她“嗯”一声,用不着添油加醋的描述。

“你的卖身契也烧了?”

“嗯。”

“自己跑到海关去的?”

“嗯。”

“洋人被你骗过去了?”

林玉婵想,这话不准确,明明是她凭实力取得的工作机会。

但回想过程,的确有忽悠的成分。现在也无暇解释,只好又“嗯”一声。

苏敏官又沉默了,呼吸声绵长而细微,清晰可闻。

林玉婵忍不住想,难道自己做的还有什么漏洞?

小通风口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背上经络分明,指节修长有力,微微蜷着,手掌上残余几道淡红的划伤。

“智勇双全,运气也不错。”苏敏官的声音轻快,“这边有个流年不利的衰仔,来,让我也沾沾仙气。”

林玉婵忍不住笑了,看不到楼板后面他的表情,想必也是带着笑。

她于是握紧了手,跟他对碰一下拳头,避开他受伤的地方。

离上海只有一日行程了。她问:“上海有没有天地会分支?”

苏敏官专心致志地在那菜包子里找馅,过了一会儿才说:“有的——应该有。江浙一带属宏化堂,是五房中的小弟,根基不深。过去十三行有个富商吴健彰,奉我前任之命,捐官去当了上海道台,暗地里赞助了小刀会起义——没成功。他也没能全身而退,不久便被革职查办,不知所踪。此后我们和江浙一带便断了联系。前些日子被官府追捕时,我和诚叔还商量过要不要跑到北方去。大伙多不愿意出远门,于是便否了这想法,分批遁逃乡下——哎,如今我倒是莫名其妙的来了,就当给兄弟们提前探个路。”

虽然说得唉声叹气,但林玉婵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股微妙的兴奋。

也就是个寻常男孩子,不管多么早熟谨慎,骨子里还是埋不住一点探险基因。

林玉婵想起那次海幢寺夜游,笑着问他:“你那舵主身份,禅让出去没有?”

通风口里伸出一只细细的火`枪管,在她眼前晃晃。

“金兰鹤的身份现在是官府眼中钉,广州巡抚杀红了眼,风声没过,谁的脑袋都不稳。”苏敏官又叹口气,“大家不是跟我客气,是真的谁都不敢接。我想还是我拿着吧,起码能防身。”

从天地会创始至今,混得这么众叛亲离的舵主,怕是空前绝后。

不过他马上又打住这个话题,兴致勃勃地跟她科普:“阿妹我告诉你,假若你是流落他乡的会众,若在当地看到名叫‘义兴’的商号,或是两枚铜钱叠在一起,像个‘义’字的标志,就是天地会的地盘。你大摇大摆走进去,能免费进去吃饭住宿……”

林玉婵半信半疑,笑道:“要是凑巧有人给自己商号取了个同名,怎么办?”

“当然切口得说对,我教你一些……其实都是我听说的,也不知如今管用不管用,不过背熟了总没坏处……”

“等等,”林玉婵警惕地说,“我可还没烧香入会,你小心坏了你们的规矩。万一哪天来个人跟我说‘你知道得太多了’,我伸冤都没处去。”

苏敏官轻微冷笑:“规矩规矩,就是因为太守规矩,广州天地会都快死绝了。”

林玉婵心里一凛,不再反驳。耐心听他传道受业。

她的右耳贴着楼板,苏敏官的声音顺着一根管道传上来,格外清晰动听,好像在和她耳语。

她忽然发现他的声音很好听。他说广府话时,没有寻常人那么短促铿锵,反而有点偏“软”,句子说长了,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冰冷的金属板贴得她脸颊冰凉。蒸汽轮机发出规律的噪音。

她走神乱想:那是因为他过去做过富家少爷。这个社会如此撕裂,上等人和下等人说话口音大概不一样……

“几种情形的暗号都背下来了?”苏敏官温柔地提醒她,“重复一遍。”

林玉婵:“……”

她假装伸展肩膀,换了只耳朵贴在地板,忽然听到一声悠长汽笛。

“进上海辖境了!”她如释重负地轻声叫道,“我要出去看风景。”

依稀听到苏少爷轻声嘲笑:“没见过世面。”

此时黎明还未到,东方的天色好似淡淡墨汁,洒下漫天清冷。一只迷路的水鸟倏地闯入她眼帘,随即飞入远处的低空。

轮船驶进了黄浦江口,静静地蜿蜒前进。星光西移,照出了江岸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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