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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洋行里寂静无声, 壁炉依旧燃着。几个伙计默默收拾货架,将翻到的沙发桌椅推正。

楚老板果然给了“面子”,手下留情, 没把这店给砸了。

马仔们呼啸而走的同时, 丢下一张纸条, 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个时间地址。

那志在必得的语调仿佛仍在洋楼里回响。

“两千两, 一文都不要少, 你一个人送来。否则我们只好为国效力,把逆匪送官去也!大家都过个富裕好年!哈哈哈!”

*

容闳拍拍满身牙粉, 难以置信地看着林玉婵, 脸上写了许多问号。

林玉婵苦笑,一边帮他收拾, 一边脑子里飞快组织语言, 解释了“洪门”、“天地会”。

“……不过您别误会, 我不是会众,也没参与过反清复明, 我就是凑巧认识一个人……”

容闳笑了, 动手将绿沙发挪回原位:“林姑娘别紧张。我不是那种闻叛色变的人。大清现在的样子, 没人造反才奇怪呢。你放心, 这些我不对旁人说。”

名校留学生果然思想进步。林玉婵松口气。

容闳下句话石破天惊。

“譬如那太平天国的干王洪仁玕,是我在香港时认识的好友。我们促膝长谈, 聊过一些建立新政府的看法……”

当啷一声, 林玉婵不小心翻倒一个椅子,盖住了容闳的声音。

“打住打住。这屋里还有伙计呢!”

容闳也意识到失言, 尬笑一阵,让伙计们出去收拾花园。

还好伙计们对自己东家的脾性也有所了解, 也都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容闳在店里还能不时摘个辫子,也没被举报送官去。

毕竟这里是租界。它不拥有任何一国主权,但却比万国领土还“自由”。

“不过林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容闳又说,“我这些年花销大手大脚的,鲜有积蓄,本月又刚下了远洋订单,一时拿不出两千两银子借你,五百最多……”

林玉婵又惊讶又好笑:“我没说要管你借钱呀。”

容闳低声问:“那,那你要如何赎你那位同乡?”

这下林玉婵答不上来。

但凡关于近代上海滩的电影纪录片,里面多会出现过叱咤风云的“青帮”。不过那似乎都是民国之后的事了。

现在看来,楚老板所辖的,借着义兴船行的壳、行欺男霸女之事的黑社会“清帮”,大概就是青帮的前身。

不好惹。而且会越来越不好惹。

林玉婵烦躁地伸手理衣领。新衣过于挺括,领子磨她锁骨,平日不觉得,方才一番兵荒马乱下来,才觉疼痛,简直要命。

她当然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谁让苏敏官上船前不看行程,傻乎乎自投罗网。虽然他的霉运说到底都是因她而起,但也许他命里就该被当成叛匪砍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但,她力所不逮是一回事,见死不救是另一回事。

容闳作为局外人,跟她萍水相逢,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是给她借钱。

她总不能被古人给比下去。

她记住纸条上的日期。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离现在还有两个礼拜光景。

这两个礼拜里,总能想出些办法。

墙角的自鸣钟敲了早上九点。从她拜访博雅洋行,到清帮砸馆,到现在一地鸡毛,其实也才过去了一个钟头。

林玉婵向容闳辞行:“我得回海关点卯了。先生保重,遇事小心。”

容闳挥手,一边说:“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反正我也闲……”

*

回到海关宿舍,完成日常杂务,林玉婵假作无聊,跟不少人搭讪攀谈,打听“清帮”。

但大多数人跟她一样,是从广州过来出差的,对上海的黑`帮生态一无所知。

直接找本地人问呢,更不可能得到真实答案。

打听“盛通烟行”,倒是确有此家,去年“经营不善”,莫名倒闭,老板至今负债消失,官府还在通缉呢。

前车之鉴血淋淋。看来只能借钱了……

可偌大海关,她除了贪污公款,能从谁那里借来两千两银子?

她没时间细想。忽然有人跑来通知,让她赶紧回去换新衣。

林玉婵莫名其妙。

大家说:“赫大人回来了!快去迎!”

赫德在跟李鸿章详谈一番之后,直接被一艘官船接上了京。托这事的福,留在上海的海关雇员们得以公款休假,林玉婵才有功夫做衣服买东西。

但大家估摸着,赫大人怎么也得在京城过个年。眼下却这么快就回来了,不知是福是祸。

一众海关雇员,从洋人助理到华人厨娘,齐刷刷迎在码头。

赫德容色依旧,穿着厚重的青果领礼服,从容下船。

捧顶戴专员照例跟在后面。

立刻有眼尖的发现——

“咦,顶戴颜色变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那顶戴镂花宝座上的青金石上,然后轰然大噪。

“恭喜大人升官!”

*

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众人口中相传的“赫大人升职记”,比林玉婵想象的还要干脆利落。

他风尘仆仆到了北京,一反此前那种作为英国人的傲娇,不再跟任何人吵架,也不像其他洋人似的只在小圈子里社交,反而跟恭亲王那些中国官员交往甚密,言语中十分谦逊,并且对于李泰国擅自购买舰队一事持“很遗憾但是我也不知该怎么办”的稀泥态度——这正是大清朝廷喜欢的姿态。

众清朝大臣好容易遇到一个“温顺”的洋人,立刻给他树成典型,各种夸奖表扬,意思是让别的洋人好好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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