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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见到人……你们不讲规矩……”

楚老板冷笑:“不是已经听到人活着了么?想见面,再拿钱来!”

五十两银子买一句广府话,这吃人不带吐骨头的!

林玉婵一边挣扎一边骂,忽然听到那帆船上一声清朗断喝。

“楚老板,你的船漏了。”

紧接着是笃笃笃的声音,像是在凿船底。

楚老板脸色一黑,不由放开林玉婵。

“你敢……”

苏敏官的声音从容带笑。

“哎呀,漏得更快了。”

笃笃笃笃笃。

楚老板气得三条眉毛齐抖,左右为难一会儿,厉声命令:“把他带出来!”

同时脚下一踢,踢了块木板搭在甲板上,黑着脸,对林玉婵说:“上去。”

*

帆船小舱上锁。一个伙计马仔开了锁。

和几个礼拜之前相比,苏敏官又瘦了些,眼窝深陷,似乎没睡过几个好觉。一头短发没理过,已经开始飘柔自信地野蛮生长,脸上胡茬也扎了出来,比周围一圈清帮马仔更像坏蛋。

但奇怪的是,即便憔悴如斯,他也依旧有一种沉稳的气场,眼神仿佛有重量。

他深深看了林玉婵一眼,说:“你怎么又来了?”

“又?”林玉婵没反应过来,有点莫名其妙,“他们说你被锁着。”

她想象中的“锁”,是五花大绑手铐脚镣那种锁着。否则若只是锁个舱门,为什么不把他带到门口相见,非要让她进来呢?

苏敏官已然明了,招手让她进舱。

“阿妹,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冷淡地说,“是不是还让你备银子赎人?要价多少?”

林玉婵大惊:“难道你不是……”

苏敏官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脸色柔和了些,转过身,面孔藏进阴影里。

“不过……你也真敢来。”

他身边是乱七八糟一卷铺盖,一个粗陶碗。除了没手铐脚镣,其实跟囚笼也差不多。

舱外有铃铛,若他有异动,会叮铃铃响得清晰。

一群马仔监视在门外,舱内一览无余。苏敏官旁若无人,席地而坐,招呼她也坐。

她脱下一件外衣,小心铺在潮湿的船板上,坐下,裹住自己腿脚。

“我没想到上海分舵已经变成这样。”苏敏官低声快速说,“本想来拜访一遭,讨一张回广东的船票,孰料被他们扣住……”

林玉婵忍不住说:“他们说要把你送官讨赏钱!”

苏敏官慈祥地看她一眼,好像在看小宝宝。

她立刻解释:“宁可信其有。”

他微乎其微地一笑:“那就不至于拖这么久了。”

林玉婵问:“那、那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苏敏官没答,反而看着她笑道:“听清帮兄弟讲,你在洋人那里混得很不错?”

林玉婵:“你先讲。”

他犹豫片刻,才简单地说:“我被逼着签了十年卖身合同,天天修船补帆做苦力。”

其实没那么简单。黄浦江上那艘义兴帆船,上面都是些清帮的底层船工小弟,骤然见到外省“亲友”,确实对他很是热忱,以为是一丘之貉;他没时间调查这些人的背景。甫一上岸,发现楚老板等在码头。两句话交谈,就发现不对劲,待要转头,楚老板一声令下,给他布下天罗地网。

他身上带伤,还没全好,打跑四五个还有七八个,直到惊动租界巡捕,洋枪顶了他脑袋。

横行广州上下九的敏官小少爷,初到上海滩就被人摆了一道,他嫌丢人,不肯多说。

也幸亏他尚有一丝朦胧的直觉,入水之前将随身的洋枪留给林玉婵,避免暴露金兰鹤的身份。否则楚老板知道抓了大鱼,马上送官,现在报捷的奏表应该都上京了。

而楚老板缺德带冒烟,一边用着免费苦力,一边拿他招摇撞骗,让林玉婵这个冤大头攒银子赎人,可谓一苏两吃,无本万利。

林玉婵脱口就想说,你可以跑呀!

楚老板在舱门口嗒嗒地抽烟。甲板上守着至少五六个马仔,不时凑近看一眼,然后嘻嘻哈哈地扯闲话,讨论怎么趁着过年去商家敲一笔,怎么揍人最要命,哪家姑娘胆小可以揩油……

林玉婵可不敢把这话讲出来,只是不安地扭着腿脚,拼命看着舱外水波,盼着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跑?呵呵。”苏敏官居然无视她的掩饰,大声发怒,“我身上还有伤,一天一顿馊饭,腿脚都软的,我能跑哪去?”

然后在林玉婵着急上火的眼色里,低声补充。

“况且,我的坠子被他们收走了。”他换了浓郁方言,快速说,“应该是想出手换钱,但玉锁有缺口,要寻匠人补,暂时揾唔到买家……”

外头楚老板立刻踢一脚舱门,焦躁喝道:“讲人话!”

苏敏官快速吐字,“……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林玉婵睁大眼,口型问他:“为了这个,不逃?”

她亲眼看到楚老板把那玉锁贴身带着,苏敏官被囚码头,天天挨饿,就算他是盗圣也没机会得手。

他踟蹰片刻,坚定地点头。

哗啦一声,舱门踢开,几个马仔不耐烦地叫道:“好啦好啦,我这里不是茶馆,讲几句完啦!小囡,出来!不出来我们进去抓啦!”

苏敏官轻轻推她后背。舱里光线极暗,他的眼睛里灰蒙蒙,闪过一丝感激之色,随后又归于冷漠。

“多谢你来,”他暗哑地说,“一句良言相劝,以后莫要对别人太善良。包括我。”

他打个呵欠,转身回到自己的粗糙铺盖,忽然踩到破被子的边缘,脚下步伐一滞,足趾感受到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林玉婵忽地转身,张开双臂,从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敏官少爷可是我舍不得你啊呜呜呜……我会回去凑钱的多少钱都可以……我不想离开你呜呜呜……”

苏敏官全身倏然僵硬,隔着后背衣衫感到他体温骤升,心跳咚咚快。他用力扒拉她缠在他腰上的手,咬牙道:“林姑娘,你发什么神……”

林玉婵用力攥他手指。紧张的心跳把她的声音顶得有些变调。

“被子底下有几团棉絮……”她一边呜呜一边低声说,“别动。”

外头围观的马仔都乐了,大声起哄:“亲一个亲一个!”

这林姑娘自找上门,皮相不错,可惜脚大,但恶霸们口味多样,没有体面人那么挑剔,若放在平时怎么也得占足了便宜;可她偏偏又是两千两银子的财源,楚老大的意思,先管管自己的手,免得她一气之下寻死觅活,白白丢了巨额的赎金。

不过跟洋人混过的娘们果然豪放,她主动跟别人投怀送抱,小胸脯顶在人家后背上一起一伏,就算是最粗俗的戏班子也不敢这么演啊。船上的帮众目不转睛地看戏,口水滴滴答答快下来了。

林玉婵:“……棉絮里是你的枪。别不信,我给拆了,你打开只能看到一堆螺钉木料……”

一堆散碎零件,最宽不过寸许,让她包入棉絮,贴身紧缠在大腿上,又轻轻拆下,在宿舍里练得熟了,一点声没出。

苏敏官扣住她的手,默默转过身,搂她在怀,将她的小脑袋贴在自己胸膛。

他的呼吸深而急促,心跳不稳。他的衣衫硬而粗粝,磨着她的脸颊。

“嗯,我也很想你。”他下巴抵着她额头,捋着她一丛碎发,拇指轻轻划过她的腮边,缠绵停留了一刻,然后温柔地说,“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还有十颗子弹,一把折叠螺丝刀。我央人画了图纸,你想办法拼装起来。过年后,海关可能会来这里突击检查,你带着枪,可以趁乱找到东西逃。”

其实她也没有百分百的信心。容闳请了个美国牧师教她拆枪,拆完了她自己都装不回去。

苏少爷小时候玩枪,玩过这么专业的吗?

“好啦好啦,这是我最后一次做好事,”她忽然也有点耳热,声音更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赎金就不要想了,我下个月住宿都没着落……”

苏敏官轻轻笑了,用力将她抱了一抱,朗声道:“阿妹,我也舍不得你。你再去找红姑、诚叔、詹先生他们借借看,说些软话,积少成多。楚老板虽与咱们不是一路人,但黑道有黑道的规矩,一定会守信的。”

她紧张地笑一笑,推开他,逃出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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