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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凝视着那摊开的一本本账册,皱紧了眉头,看了林玉婵一眼。

林玉婵很抱歉地欠身:“道听途说……浪费您的加班费了。”

赫德:“请苏老板过来。”

苏敏官就侯在门外,进来时依旧是无辜纯良的笑容:“不知大人……”

赫德打断:“你们商号过去十年,用的都是同一个账房先生?”

苏敏官点头:“是。”

“他在何处?”

“小人接手船行之时,账房便辞职回乡了。小人并不记得他的名字籍贯。目前敝号账房空缺,小人正在招聘。”

得,完全没法查。

赫德再令:“把你们所有会写字的伙计叫来。”

大清文盲多,肚里有墨水的伙计总共不过五六个。赫德命令给他们一人一杆笔,令他们写壹贰叁肆。

写毕,大部分人字如狗爬,今日被公开处刑,一个个膀大腰圆的糙汉子,此时排成一排,娇羞扭捏低着头,不忍直视自己的大作。

赫德抬眼,看向苏敏官的目光更加严厉:“那么请苏老板写几笔看看。”

苏敏官惶然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叫你写你就写。”

苏敏官没法子,讨个凳子坐下,就着伙计们写剩下的墨,敛袖提笔,随便写了几句乘法口诀。

赫德对中国书法造诣有限,拿给下属判断。

苏敏官的字,温婉灵动,疏落有致,一看便知是有多年幼功。

而那账本上的字迹,朴拙厚实,笔画潦草,常有败笔,那写字的看起来像是个性格急躁倔强、文化程度一般的小老头。

中国下属们一眼就看出差别,纷纷说:“不一样。”

赫德似是漫不经心,忽然把方才林玉婵写过的一张纸也丢了过去。

大家都是一怔,随后集体笑着摇头:“太不一样了。苏林氏的字明显是女子风骨嘛。”

有的还开玩笑:“大人该请个书法先生,练练眼力。”

苏敏官本来谦恭守候,神态极为老实;猛然听到“苏林氏”这个怀旧称呼,一下子有点绷不住,眉梢轻抖,拼命向下抿嘴角。

赫德一时间无话可说,轻声自语:“见鬼。”

他直觉觉得这些账本有问题。但找不出任何证据。

他有冲动把这该死的船行里里外外都搜一遍。但海关没有执法权。就这点洋枪兵还是他以私人的名义借的。况且海关名义上还是大清衙门,要是他敢代替租界工部局越界执法,列强伙伴们南腔北调的投诉够他喝一壶。

身为英人,却仕大清,这就是脚踏两条船的代价。

更何况,他又想,自己突击造访之时,所有伙计都慌慌张张,完全不像有所准备的样子。就连林玉婵林小姐本人,也没料到他会在今日大驾光临。她看到自己的那一刻,那惊愕的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如果他们提前伪造了账本,何至于如此不知所措?

也许……他们真是清白的?

只能吹毛求疵,从陈年旧账里找出些漏洞,象征性地罚款三百五十两银子,责令月底前去海关交齐,否则吊销航运资格。

苏敏官很爽快地在罚单上签名,笑道:“前任的账后人还,公平合理,十分应该。赫大人办公之细致,更是令人佩服。为了三百五十两银子的缺额,不惜放弃休假,冒着严寒,亲自来查个水落石出。这等敬业态度,小人更该昭告店铺,让大家都好好学学。”

赫德“嗯”一声,头一次有点怀疑自己的汉语水平。这苏老板虽然是在夸自己,怎么听着不太受用呢?

好像是说,他兴师动众大闹一场,就罚了三百五十两小钱,加班费都不够他发的。

赫德从随从手中接过格纹粗花呢风衣,待要出门,忽然回头,紧紧盯着苏敏官,一字一字说:“苏老板年轻才俊,想必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上海华商之领首。本官拭目以待,会一直关注你的。”

苏敏官连假笑都懒得装了,嘴角一勾,目光灼灼:“能得洋大人青眼相看,小人受宠若惊。大人慢走,小心路滑。”

赫德冷笑一声,披衣出门。

他忽然回转。林玉婵正在默默收拾案牍,见灯光被挡了,才抬头,怔了一刻。

“赫大人?”

“林小姐,”赫德微笑,语调如冰,问她,“本官以后还能再相信你吗?”

林玉婵心里苦笑。其实她对赫德真是一片好意,若非苏敏官下手太狠,倘若今日义兴还是楚南云掌舵,赫德此行必定满载而归,杀一只最肥的鸡。

但事已至此,解释也没用。她果断选择背锅保义兴。

“赫大人志向高远。”她现熬鸡汤,礼貌微笑,“做大事时,只需相信自己即可。”

赫德轻轻咬牙:“多谢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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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灯火渐歇,义兴船行重新关门落锁。收拾完一片狼藉的铺面,苏敏官令伙计们歇了。

左邻右舍的“友商”见官兵来了又走,并没有闹得鸡飞狗跳,失望地缩回了看热闹的头。

林玉婵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又惊又喜地蹦了两蹦,指着那一堆摊开的账本,轻声断定:“你都准备好了!”

苏敏官微笑,眼中闪过一丝嚣张的得意之色,又迅速敛去。

“你告诉我的当日,我就开始准备了。”他给自己倒杯冷茶,一饮而尽,“未雨绸缪,宜早不宜晚。”

林玉婵语塞,“我?……”

一晚上兵荒马乱,她又刚刚做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审计,脑筋一时有点运转不灵。

“我什么时候告诉……”

他蓦地欺近身来,双臂把她圈在柜台前,衣袖蹭着她的肩膀,低下头,深情脉脉地凝视她。

“你……”林玉婵呼吸一滞,慢慢往下出溜,“小白同志你态度端正点……”

“……还有十颗子弹,一把螺丝刀。”苏敏官低声在她耳边说,“你想办法拼装起来。过年后,海关可能会来这里突击检查,你带着枪,可以趁乱逃。”

林玉婵如梦方醒。他模仿她的语气惟妙惟肖,姿势……跟当时也差不多。

她记得当时唯恐演不像,抱得可紧了,让他喘气都费力。他现在只是松松一箍,也没碰着她,并不敢百分百复原到位。

她还是轻轻推他一把,讪笑道:“你……记性不错。”

她那晚上见血太多,被吓得不清,睡了一觉之后,许多细节被大脑自动屏蔽,之后也从未回想过。

他倒都没忘。

苏敏官没动,依旧意味深长地看她,好像在等她想起来别的什么。

林玉婵蓦地耳根通红:“等等……”

所以,单凭这句话,他并不知道这次突击检查,实际上是她撺掇的。她很可能只是旁听到了赫德的工作计划,顺势制定了救人方案。

直到她刚才一看见赫德就万分悔恨,可怜兮兮缩在角落里,一副“小少爷我对不起你这债只有下辈子再还了”的抱歉模样……

娘的,她这是不打自招!

林玉婵气得冒烟,自己动手,抬起他胳膊就往外钻。

苏敏官抽回手,正色道:“其实今日海关来检查一遭,也未必是坏事。义兴从此有个清白案底,强过日后再遭他临时起意的清算,打我个措手不及。所以……阿妹,还是要谢谢你。”

他想得长远,想得透彻,确实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林玉婵抿嘴一笑,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方才审计过的账册,再次细细检查。

“怎么做到的?”她还是好奇,“这些肯定都不是原本。”

苏敏官双眼弯起来。就等她问呢。

变完戏法不解密,如衣锦夜行,有什么意思。

他朝她伸出左手,委屈抱怨道:“都肿了。”

林玉婵低头看。他的左手姿态有些不正常,手掌外侧磨得通红,手腕关节有些浮肿。

方才他写字,用的是右手,左手始终笼在袖子里。

“你……”

苏敏官得意非凡,低声说:“以前你告诉过我,人的左右手写出来的字迹不一样。我回去练了几个月,果然不假。”

林玉婵惊奇万分:“又是我告诉你?”

好像确实有此事。当时她还在德丰行里当牛做马,苏敏官还在怡和洋行混日子,某次谈生意签合同时,苏敏官注意到:“你是左撇子?”

……

这人太可怕了,什么都记得住。

从年初到现在,短短十几天,所有账册检查清理,复盘了过去十年的每一笔收支,一切破绽修补完善,重新誊抄一遍……

苏·时间管理大师·敏官三世,接手义兴船行不到二十日,茶没喝几两,钱没花几个,连抽大烟的流氓都没处理完,唯独纸墨用掉了十几斤,这手能不肿吗。

苏敏官借题发挥,蛮横皱眉:“给我揉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