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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本不必来的。但她实在是好奇,一万两银子堆出来,得有多大体积。

其实在晚清时期,钱庄票号已经十分普及,做大生意的老板们也都习惯“异地存取”,不用随身带这么多现银。

但容闳这次做的是战区生意,太平天国境内纵有票号,怎会兑大清的款子。

所以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也是影视剧里最喜闻乐见的方法:搬银子。

当然那白花花的银子她见不到。但是她看到,义兴的那些特级快船,往日都是拴在码头里轻快飘荡的,如今一个个吃水深深,在纤夫的拉动下笨重地沿河而上,激起一线泥泞,好像成了一块块船形的石头。

她忍不住咋舌,对自己以前竟痴迷于“随手扔出一千两银子”的古代霸总小说感到十分的惭愧。

她不敢想,自己这一辈子,能第二次见到这么多钱吗?

容闳做旅人打扮,笑着问她:“林姑娘,这次要什么伴手礼吗?”

林玉婵心想,我倒是想要洪秀全的签名,不过估计拿到手还没焐热就被官府捉了。

况且这一次,容闳并非应邀而去,而是自行前往。太平天国护送的“精兵”应该是请不到了,但凭着一本“天国”盖章的护照,还是可以请各处守军给予方便。

林玉婵诚诚恳恳地说:“我不要礼物。您千万小心行路,务必平安归来。若有战乱的风声,千万绕得远远的……”

容闳吐口雪茄烟圈,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去了,这我自然知道。不过,多谢姑娘叮嘱。”

林玉婵想想也是,自己低头不好意思。

对容闳这种天生的冒险家来说,她的“注意安全”如同“多喝热水”一样多余。

容闳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那四千斤茶叶快完工了吧?我已经敲打过常经理和伙计,让他们尽快售卖,回来时我有奖金。不过只怕他们懒散惯了,到时若是销路惨淡……还请姑娘施以援手,别让你的心血烂在我的货架上。”

林玉婵立刻表态:“冇问题,我尽力!”

容闳谢过,登上了船。

林玉婵转过脸,故作惊讶。

“哎呀苏老板。”

苏敏官斜靠桅杆上,玉树临风,一直静静看她和容闳说话。直到听她不假思索地说“冇问题我尽力”,终于叹口气,微乎其微地摇头。

这傻妹丁,稍不注意就吃亏,又答应白做好事。

他朝她招招手,让她过来,打算教训两句。

林玉婵却嗤的一笑,反倒朝他摇摇手,说声拜拜。

容闳托她帮忙的时候,她的确第一时间想到开价;但转而一想,人的性格有差异,容闳秉性厚道,真诚守信,若是她真帮了忙,不用提醒他也会做出合适的酬谢,用不着丑话说前头。那样多绝情啊。

苏大舵主见她居然抗命不来,冷下脸,只好自己屈尊跳上岸。

“义兴那边我已安排好了,我离开时正常开张,你放心。”他低声说,“不过,广东那边有几个会众无家可归,愿来投奔。我已去信,请他们过来。上海难民多,户籍管理混乱,最好浑水摸鱼。我这阵子寻到一些门路,花钱就可以改身份。诚叔应该不日即到。他们若不熟悉环境,还请你帮忙招呼一下。”

林玉婵笑得阳光灿烂,不假思索说:“冇问题,交给我。”

苏敏官微微欠身,作洗耳恭听状,等她接着讲。

林玉婵:“保重,再会。”

苏敏官:“……”

好心提醒一句:“答应得这么爽快,看来是很喜欢被我剥削了?那我再提点要求……”

林玉婵笑道:“我是义兴二十五分之一的股东,船行有事我有责,不必再开价。”

苏敏官忍不住摇头苦笑。她还挺入戏。

她也许还没意识到,她现在揽越多责任,以后就得分越多权力。照她这么积极下去,过不了几年,天地会两广分舵怕是要姓林了。

苏敏官心里叹气,看看天上乌云,觉得祖师爷的暴雷就藏在里头,盯着他伺机而动。

他拍上小姑娘肩膀:“带伞了么?回去注意路上湿滑。”

她今日扮后生仔,除了单薄点没破绽。码头里都是他的人,远远一看,就是哥俩好。

林玉婵也关心地说:“你这一路辛苦,嗯……”

“注意安全”之类的话就更不用跟他提了。但这年头卫生条件差,他要去的又是战区,小少爷自幼娇生惯养,就算现在沦为普通群众,也保留不少任性的饮食卫生习惯;在大城市还好对付,去了乡野农村,这肠胃约莫要委屈一阵子了。

于是她说:“注意饮食,饿了别乱吃,千万别生病。”

她从包里掏出一盒西洋黄油糖,笑嘻嘻塞进他手里。

苏敏官讶异地看她一眼,又看看手里的铁皮盒,眼中的笑意忽然有些发苦。

故作关心的套话他常听,但,似乎从家破人亡之后,就没人记得他喜欢吃甜的。

他咬着嘴唇,一句话没说,扭身跳回船上。

林玉婵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被他一下晾在那,有点发愣。

“……千万别生病,否则没人给我上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