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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他逞土豪。男女同席毕竟太失礼,不能当众嘚瑟。但人们又有这个需求,譬如寻常两口子出来打个牙祭,或是一家子同桌喝茶打麻将,店家哪能放着钱不挣。

所以都备了雅间,意思是几位关起门来随便混杂,我们不管。

当然能做的也仅限于“混杂”。要是里头的人敢做什么出格举动,巡捕一般会迅速破门而入,叫着“查暗娼”,给你个教训。

林玉婵来到大清之后极少下馆子,看到苏敏官熟门熟路地定私人包厢,本着小心谨慎的人生原则,还稍微怀疑了一下他的居心。

不过等毛蟹端上来,看到这人洗过手之后,只是一门心思剥蟹,连剥三个都没抬头,她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有点惭愧。

“阿妹,你不会剥蟹。”他终于得空抬头看一眼,笑着奚落她,“先吃我剥的——你看你口水要下来啦。”

林玉婵不服。她当然不是不会,但就算是上辈子她也少吃整蟹,蟹棒倒是挺爱吃——剥得慢点很正常嘛。

谁像对面这位似的,手巧得不像话,三下五除二拆一只,比装子弹还快!

所谓“六月黄”,就是幼年版的大闸蟹,立夏后早早爬上岸。爆炒可以,最好清蒸。清蒸以后肉嫩汁多,外壳酥脆,流脂的膏腴金黄饱满,蘸一碟清爽香醋,拌一勺白糖生姜,一口下去肉壳不分,嘎吱嘎吱满口清香,鲜是鲜得来,老好吃额。

再配绍兴花雕,甘鲜醇厚,满室芬芳。

能者多劳,林玉婵不客气地拣他剥出的蟹肉,笑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吃这个?”

“哪能常吃,”苏敏官回,“整个府上,每年也就几十只。价钱奇贵,放在盛冰的盒子里,快船运来广州,通常只剩一小半活着。我娘还不让我多吃,说伤胃。”

往事都随风,他也不是每次提起阿娘都愁云惨淡。忆及幼年的乐事,容光焕发,舌尖舔掉唇边一抹蟹黄,真正像个二十岁大孩子。

林玉婵听他这么一描述,才意识到——

古代广州人哪有机会吃上海大闸蟹。这帮穷奢极侈的封建资产阶级,是享受了两个世纪之后才有的全国快递服务啊!

放到后世,这是普通老百姓的正常消费活动;但放到民不聊生、战乱席卷的现在……

怪不得革命呢,该。

不过眼下他回归无产阶级,用自己的双手挣钱钞,能尽兴吃一顿蟹,她也跟着高兴。

尤其是自己还能跟着白蹭几只。

小二掀帘,春风满面:“少爷小姐,这盆子里的水用来洗手,脏了招呼小的换新的。”

小二一边说一边纳闷。一般进这雅间的两口子都是名正言顺的“老爷太太”、“先生夫人”。今日这姑娘没盘发,只能叫“小姐”;小姐为何单独出门会男人,连个丫环都不带,莫非是私奔?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但求巡捕别来“查暗娼”。

苏敏官余光瞟到小二神色,心里有数。从容放下手里一只蟹腿,财大气粗地丢出一角银币。

“这六月黄得蘸专门的镇江香醋,才有滋味。你连这个都不知?去打一瓶来。”

打瓶醋一角钱小费。那小二笑着应了,出门时大声吆喝:“老爷太太等着,醋马上就来!”

林玉婵冷然旁观他耍小心眼,幽幽提醒一句:“小女子新寡,您注意点影响。”

要跟我扮两口子可以,请您先死为敬。

苏敏官狠狠瞪她。她扬起小下巴,无辜回望。

谁让她官方身份是“寡妇”。节后工部局人口普查,她亮出海关文件,登记得特别顺利。

提到这个,她忽然想起:“你的身份,官府没怀疑吧?”

苏敏官微笑,悄声告诉她:“管我这一片户籍登记的,是小刀会在逃嫌犯,前任金兰鹤的多年崇拜者。”

林玉婵:“……”

这大清被渗透成筛子了。

难怪近代的上海成了“东方小巴黎”、“冒险家乐园”。就冲这来者不拒的移民政策,什么妖魔鬼怪都能落户,能不畸形繁荣么。

苏敏官两只蟹下肚,飘浪的情绪终于压回去七分,整个人重新沉稳,落到了地上。

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订单只是开始,只够让义兴起死回生。真正的挑战还远没有结束。

他看着眼前的蟹壳,还有蟹壳后面那白里透红的小姑娘脸蛋,又任性地想:就这一顿饭。

出了这热烘烘的馆子,再回到冷酷的丛林社会,不迟。

他调好姜丝醋,推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