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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满意地看到,小院子重新修缮以后,大门加了一道锁,围墙上也装了尖刺,足以令大多数毛贼望而却步。真有那业务不熟的憨憨,要想硬翻进去,多半会来个屁股开花。

“我就不进去……”

他话没说半句,忽然凝神住口。

隔着墙,院子里飘来一股不寻常的气味。粗略一辨,有肉有鱼有煲汤,当场让他口舌生津。上顿饭吃下去的咸菜小米粥瞬间从肠胃里蒸发,连带着整个人有点掏空的感觉。

林玉婵用力拍门,笑道:“请进啦!”

苏敏官讶异:“里面是谁?……”

话没说完,大门打开,红姑笑容满面。

“嗨呀,敏官少爷,好久不见!进来进来,我们做了家乡菜,正等妹仔回来吃呢。”

骤然见到一群熟悉的面孔,苏敏官一瞬间有点恍惚。

林玉婵夸张微笑:“不是吧?下面人没跟你讲?哦对,你养着伤呢。”

………………

苏敏官三言两语问清了来龙去脉,哑然失笑了半天,这才明白,那日来到义兴、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架的几个强壮瘪三,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吹着生滚鱼片粥,跟几个自梳女老朋友叙了旧,又笑问:“十六铺码头那几个工霸,名字知道吗?”

红姑几人对看一眼,为难笑一笑。

“不追究了吧。”

林玉婵已经跟红姑她们详细通报了自己的现状,也已隐晦对她们说了,敏官如今手下管着些会党——对广东人来说这并不新鲜。二十年前的广州城里会党遍地走,广州巡抚叶名琛曾经抱怨,全城青壮男丁站一排,隔一个砍一个准有漏过的。

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红姑她们第一时间想的是,别惹事。

院子里来了粤菜高手,周姨这几天完全不用帮厨,坐在桌子一侧,吃得美滋滋。

苏敏官瞥一眼周姨,加重方言,低声道:“红姑,我十三岁那年,敲开你的院子躲恶犬,偷吃了你两盘菜。我没告诉你,我要躲的不是狗,是官兵。那时我身上带着会党的密信。”

红姑悚然:“你……”

旁边几个自梳女也抚胸口,尴尬笑道:“小少爷,你差点害了我们全院。”

苏敏官微笑,问:“工霸叫什么?”

这人情总不能永远欠着。

红姑看他的眼神立刻不一样,带了敬畏。

终于不扭捏,跟几个姐妹回忆一下,报了两三个人名。

初夏的日头一天比一天长。在柔和的暮光中,大家各叙别来之情,尤其是广州的近况——红姑说,德丰行前年贩猪仔事发,交了五十万两罚款,齐老爷众叛亲离,心力交瘁,很快去世了。齐少爷撑不起家业,门面只留了一个,靠着秘方和老师傅家底,还有少数洋人客户,目前惨淡经营,已沦为三流小茶行。

红姑啃着块烧鹅,笑问:“实话说,小妹仔,小少爷,这事跟你们有没有关系?”

“没有!”

俩坑货异口同声。

一桌人都笑。

苏敏官又问:“如今你们如何揾食?”

“吃住都在妹仔这里,”红姑还是习惯性地管林玉婵叫妹仔,笑道,“平时就搬点茶叶,晚上自己纺线织布,还有空打打麻将,惬意得很!

林玉婵心里苦笑。轻松是轻松,资金消耗不断,还不知能轻松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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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她没让苏敏官收拾,引他到院子里,眼神指着几间小屋。

“等红姑她们在我这做不下去,你能帮忙么?”她低声问,“同乡会会费都交啦。”

苏敏官点点头。来投奔的“同乡”极少有女的,就算有,也多半跟男家眷一起。自梳女身份特殊,还真不太好安置。

不过以他和红姑等人的交情,肯定不会说一个“不”字。

他忽然想起连日的小米粥馒头,恶劣地畅想:“可以把义兴茶馆的大厨先换掉。”

他又侧头看她一眼,有点诧异。

“刚还了你那么多钱,还不够?”

林玉婵低头看看腰间那鼓鼓囊囊的小包,苦笑:“这钱在我手上存不久。下个月,要还一批容先生名下的贷款。他那小洋楼的房捐税费、还有各种营业税也该交了。另外还有两笔违约金……扣除这些零七八碎,大约只能剩个零头。”

这阵子义兴有难,她跑前跑后,帮着出谋划策、险招致胜,看似游刃有余,其实自己的家底已经快空了。

就算容闳能平安长寿,他也不可能明天就飞回来。她必须开始考虑自己的退路。

林玉婵蓦然抬头,看似随随便便,笑问他:“你人脉广,帮我留意着,这个小院子,有没有愿意接盘租赁的。还有……这里的家具货物,你若想要,我成本价给你。”

苏敏官“嗯”一声,问:“急吗?”

“不……不急。还可以。一个月内吧。”

他沉默片刻,不知盘算什么,抬起头时带笑意。

“那么我先要你的保险柜。”

果然啊,好的东西谁都抢,尤其这保险柜还是她捡漏淘到的。

林玉婵心里酸涩,像嫁女儿似的依依不舍,笑道:“不过我现在还要用。等彻底没钱了再给你。”

她推门进卧室,点灯,弯腰打开保险柜,将腰包里那一沓银票——一千余英镑借了又还,变成四千多两银子,博雅的最后救命钱——小心放进柜子里,锁好。

银票版本成色各异,她认真地一张张数,纤细的手指在巨款中穿梭。

咔哒一声轻响,身后门关上。

她平白渗出细汗,关上柜门,心跳漏一拍,笑道:“劫财呀?”

苏敏官走近,停在在她身后两步远,仿佛是感到她紧张,轻轻笑了。

“阿妹,”他声音深沉,带一点探究,“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林玉婵“嗯”一声。灯光从侧后方照出两人影子。一高一低,都被拉长三分,侧脸的轮廓清清楚楚,每一根发丝都清晰摇曳。

明明隔着距离,可那影子却溶到一起。苏敏官将手抬起两寸,地上的人影也抬起手,正触到她影子里的腰肢。

她有些气短,扭过身子,打断那影子里的缠绵,微笑道:“什么事那么严肃?”

“你得跟我说实话。”

他再近一步,气息触到她后颈。他刚吃了一肚子饱饭,声音带着餍足的笑意。

她没好气地想,在他自己的地盘不敢造次,人模狗样的,到了她这里开始放飞,知道这满院子女人闹不出花儿来,果然是柿子捡软的捏。

她缜密地回:“我可以选择不答吗?”

“可以。”

苏敏官伸手,轻轻勾住她手中的保险柜小钥匙。

“阿妹,”他声音愈低,“你如今身上这么多现钞,许多日子了,有没有想过……其实可以一走了之,几辈子都不用再奋斗。”

林玉婵诧异转身,见他面色如常,眉目含笑,仿佛只是跟她聊方才的家乡菜。

她笑道:“没有啊。”

苏敏官似是不信,又近一步,几乎将她圈在保险柜旁边的墙上,目光幽深,笑问:“一次闪念也没有过?几千两现银哦。”

“没……没有。”

“没关系,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你说实话,我也和你讲一件我的秘密。”

她又感到那种熟悉的迫切的压力,蛊惑而带有侵略性,不容人思考,脱口就想说蠢话,一步步滑进他的温柔陷阱。

“古人”段数渐长,几乎招架不住。

她低头,看他腰间小玉扣,羞涩一笑:“怪你提醒我了。我现在开始真心考虑这条路。你说,是去香港好呢,还是去澳门?”

苏敏官低低笑了,忽然捧起她脸,额头抵她额头。

温热,不烫,只是有点紧张。目光不躲闪,一点没有亏心事被拆穿的表现。

“澳门适合隐居养老。”他也顺着她的话,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呢喃道,“葡人的房子漂亮耐用,我家曾在那里有消夏的别墅。将来我去看你,我们去吃新鲜钓上的龙虾,街上买蛋白杏仁烤甜饼。”

林玉婵几乎要信了,被他的目光包围,脸蛋灼热,小声道:“怎么办,说得我好心动。”

苏敏官笑了起来,眼中春潮慢慢退却,放开她脸蛋。

“东家出事,伙计卷钱,这事不罕见。”他说,“你取了巨额钱钞,并没有全留在博雅总号,说明你也并不完全信任那里的人。阿妹?”

林玉婵心里微微一颤。

她头一次处理这种紧急事,做事带三分直觉,当时确实没起过这么丑陋的念头。

但……内心深处,确实有这种不便明言的想法。

她辩解:“我、我是信任他们的,只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把这些钱留在自己身上……他们会怎么看你?”

林玉婵陡然惊觉,周身一冷。苏敏官抬手想抚弄她头发,她轻轻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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