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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读的这是什么啊!”伙计苦着脸,“小的也在夜校学英文,怎么一个字看不懂啊!”

几个月英文白学了!莫不是骗钱的?

林玉婵忙道:“是法文。”

如今欧洲大陆的通行语言是法语。只因大清的国门是英国轰开的,日不落帝国又到处设殖民地,这才导致如今在中国的洋商买办,普遍通用英语。

但洋人之间——尤其是非英国籍的西方人,为了装逼,很多时候都互相说法语。许多文件条约也都以法文版为准。看不懂很吃亏。

林玉婵觉得,多个语言多条路。现在没有wifi手机,等待的功夫闲着也是闲着,能学多少学多少。

不过找遍大清国,如今并没有像样的法文教材,更别提语言培训班。

维克多倒是毛遂自荐做她的家教,她哪敢答应。

灵机一动,管郎怀仁主教借了本流行畅销书《基督山伯爵》。

又管康普顿小姐借了套英文版。英法对照,再印证以前读过的中文版剧情,自己琢磨破译。

当然进度很慢,只能“唯学者自揣摩之”。

不过,至少比洋泾浜顺口溜要靠谱。

她玩着英法连连看,不觉时光飞逝。

猛地发现光线被挡住,一抬头,郑观应叼着个话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手里的课本。

林玉婵收了课本,笑着站起来打招呼。

“郑老板!棉花样品带来了,都符合标准。仓库里还有一百二十担,大多来自宁波棉田。你答应过的,宝顺洋行可以闭眼收。”

在宝顺洋行里,郑观应只是个见习小买办;但在他私下里开的商号中,他自然是大老板。

当然不能直接去宝顺洋行找他,否则就暴露了两人在棉花田交流过的事实,进而暴露他私开的祥升号。林玉婵觉得自己可贴心了。

郑观应对这死缠烂打的小姑娘虽然有点烦,但却珍惜自己名声。说出的话,不会赖。

他飞快地瞥一眼她的鼻子。今天倒是不红了,可算有点正常姑娘样。

端端正正一个大姑娘,不在家里跟女伴扑蝶弄花,跑出来凑什么大宗商品的热闹。

郑观应微微冷笑,瞥了一眼她脚下的布包,给伙计使个眼色。

伙计很机灵,立刻开包上柜,熟练地端出盒子、夹子、天平等物。

雪白的原棉溢出封口。林玉婵自豪地介绍:“都是请土山湾孤儿院的孩子做的轧花,他们可认真了,虽然做得慢……”

郑观应压根没听。使眼色,让伙计捧来另一包样品棉花。

是他祥升号自己收的,已经内定会输送给宝顺洋行,属于一等合格品。

(当然是他自己经手鉴定的。这可不能让宝顺的洋人老板知道)

博雅公司的原棉,和祥升号的原棉,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雪白丰满,条分缕析中,纤维顺而坚韧。

在专业人士眼里,那一缕缕棉花,已经化为一卷卷雪白的纱线,在嘈杂的机器声中,织成一匹匹坚韧而洁净的棉布,销往世界各地。

郑观应指指两者,眼神问伙计:哪个好?

伙计自然向着老板,煞有介事、上下左右瞧了好一阵,笑道:“好像还是咱们的好些。”

郑观应眼中现出嘲讽的笑意,吐出个话梅核,指指店铺大门。

什么比较质量,本来就是敷衍一下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姑娘。她不管拿来什么神仙棉花,他只要摇头说不好,再把她臊出去就行。

林玉婵压根不气馁。大佬给她出难题而已。

放在过去,更大的大佬,更难的难题,她不是也解出来过?

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布袋上贴的一张手写厚纸:“这是质检证书。色泽、纤维长度、纤维强度、含水量、含杂量……哦,还有产地和净重,都写得清清楚楚。检验方法都印在这个小册子里。郑老板不介意的话,让我来测测你们的?”

她的布包里另有一套家伙:天平、卡尺、握力计……一样样拿出来。

最后抽出来一册薄薄的小本子,封面上印着《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博雅商贸有限公司编纂。封底写了个大大的“赠”字。

“喏,送给你们。最后一页附有质检表格范例。照着填就行了。”

她刚要拿天平,一只清瘦的手隔空伸来,打断了她的大胆操作。

“对唔起,”郑观应指指她的非法印刷品,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不买账。”

“可是半条花衣街的友商都已经买账了,”林玉婵含笑回击,“我派人去赠册子的时候,大多数人还说了谢谢呢!”

郑观应难得现出惊讶的表情,思忖半晌,低声问:“花衣公所?”

林玉婵顿觉毛骨悚然:“你怎么知道我……”

随后自己给自己压惊。郑观应是买办,商界人脉一大堆。她张罗花衣公所的时候,几乎敲了所有棉商的门,他对此全然不知,才奇怪呢。

作为盘剥华人的买办,广大华商的对头,他没给她使绊子,林玉婵已经谢天谢地。

她胸中涌起不服气,嘴硬答:“很快就能筹备好了。欢迎到时加入哦。”

才怪。

除了黄老头,她真的找不到第五个愿意合作的商家了。

“花衣公所”的计划流产不怕,原棉质检标准可是硬通货。本来林玉婵计划的是收费检验,眼下只能稍微让利,将检验标准免费赠送,率先抢占市场。

免费的东西,当然不要白不要。那些中小商贩,平日受够了洋行买办那随心所欲的检验标准,拿到册子,不指望买办能照做,但至少,如果被人盘剥得太离谱,可以据理力争一下。

这是关乎公司生存的要紧任务,林玉婵这回也不敢太逞强,并没有以女子身份直接出面,而是派了亲和力强的常保罗,又从义兴借了个石鹏老大哥,黑白两道双管齐下,不愁友商不给笑脸。

《手册》大家会不会严格照做,她心里没谱;但至少,大多数人接了册子,博雅在原棉界的名声是打出去了。若有人想和她叫板,再出个其他的标准,业界自然会比对两者的优劣。而林玉婵十分有自信,自己以两个世纪后的科学思维编纂的检验标准,不太会被别人轻易比下去。

除非郑观应自己牵头,成立另一个花衣公所来打压她。但郑观应主业是洋行买办,不是棉花商人。他要是敢出这个风头,早晚被他的洋人老板发现不务正业。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林玉婵从容地抬头。

油盐不进的郑大买办冷笑一声,难得说了个长句子。

“那你去和别人玩吧。”

他又不是寻常的小商家。当初答应让她比赛质量,纯因为那几颗话梅过意不去。他又不是做慈善的,关系网上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客户,他还照应不过来呢。

他转身要走,却见自家伙计挤眉弄眼,神色间颇有愧意,眼神指指柜台下面的小格子。

“东家,实在对不住。小的不懂事,那日有人敲门来送东西……”

郑观应往格子里一瞟,气得脸色发白,当场有点心律不齐。

博雅的《原棉质量鉴定手册》,已经在那里躺了两天了……

伙计小声,悄悄道:“确实很好用。”

林玉婵笑容灿烂:“郑老板,来测一个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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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样测量结果,博雅公司选送的一等品原棉,在纤维强度和韧度上,都比祥升号的略高一筹。其余维度品质不相上下。

郑观应性格倔强,认准了的事就不会改变看法。

比如,他觉得这姑娘无理取闹,他早该把人给请出门。

比如,他和其他从商的华人不一样。他相信科学,相信数字,相信万事皆有一套客观真理。

这两道倔强的信条在他脑海里打架。那张文弱的、带病气的脸上,倏然出现些微的扭曲。

伙计不无担忧,道:“东家?”

郑观应蓦地回身,好似下了什么难以启齿的决心,正眼看了看林玉婵,很勉强地一笑。

“明日去宝顺签约。”他轻声说,“收购价每磅一便士一花星。佣金一成。”

林玉婵噙着笑意,刚答出半个“好”字,舌头一下僵了。

“每……每磅一便士一花星?”

“自己换算。失陪。”

大多数华商都不谙汇率。郑观应才懒得给她扫盲,扭头就要走。

“等等!”林玉婵脱口而出,“每磅一便士一花星(Farthing),就是一又四分之一便士,就是……就是每担二两银子。十天前我去码头看过收购价,每担是三两银子!郑老板,你压价太多!”

郑观应转身,面带嘲弄。

“码头价格一日一变。你去看。我随时恭候。”

说得从容,心里对她换算汇率的准确和速度,还是小小地刮目相看。

他已不敢再把这小姑娘当成个红鼻子头的憨妹。调整心态,回到了和正常生意对手打交道时的语气。

说毕,进入后堂,腰间的太极鱼晃晃荡荡。

那伙计有点不落忍。水灵灵的小姑娘,抛头露面来卖棉花,反倒被自家老板一阵奚落,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太无情了。

伙计低声说:“姑娘,东家没必要骗你。洋行每天在王家码头都会摆出开盘价,各家洋行都统一执行。这几日上海港棉花价格落得厉害,大家都在抢着抛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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