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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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洋行通事围个体面白围巾,朝众人一拱手,搬个凳子,提桶浆糊,然后把手里的白纸展开,糊了上去。
众棉商目不转睛,看着那白纸黑字一点点展开——
“每磅一便士?”
有人爆发出大声哀叹。
白围巾通事转过身,贴心地帮大家换算:“大家莫慌,今日英镑升水!按今日汇率,相当于每担一两八钱银!涨了!洋商收购有定额,欲卖从速!”
然后他朝众棉商再次拱手,快步离开。
码头众商大声喧哗叫骂。
“这叫什么涨!涨个腿毛啊!打发要饭的呢?”
“今年年初,都说棉价会翻倍,我们临时推了稻种,全改棉花——早知如此,老子继续种大米了!好歹有饭吃!”
“不卖不卖!大家都别卖!咱们跟他们耗!”
有人当场拂袖回家。有人却顶不住压力,去相邻的洋行收购点排队,开始签合约。
“昨天一两半,今天一两八,算了,知足吧!”
尤其那是远道而来的外地客商,苦苦等了十几日,总不能每天在码头上浪费光阴,终于扛不住携货出远门的成本,含泪决定就地抛售。
“老爷您瞧,我的棉花都是一等品,仓库里只剩五百担,就按一两八的价格卖了!……什么,还要收佣金?……”
码头收货的买办倒是眉开眼笑,低价签了订单,不忘安慰那华商,给点个烟。
“唉,国际市场瞬息万变,我们也是听命行事。您下次记得早几天来。”
林玉婵冷眼扫过那几个常驻码头的明星买办。郑观应的风格倒是和别人不一样,每次都是莫得感情,冷着脸收货给钱,仿佛机器人。
对于他祥升号里囤着的大量棉花到底如何脱手,仿佛丝毫不关心。
忽然,郑观应眼皮一抬,目光堪堪和林玉婵对上。
林玉婵预计又会挨一记轻蔑的冷笑。但郑观应今日似乎无心和她作对,甚至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能等到大佬心情好的时刻不容易。林玉婵赶紧巴巴的跑过去,在那“每磅一便士”的牌子底下强颜欢笑,跟郑大佬套话。
“郑先生,您觉得这价格……”
郑观应压根没接她的话。手中毛笔一敲,往桌子角上指了指。
林玉婵低头一看,几袋包得好好的话梅嘉应子。
这啥意思?
郑观应抓起一包话梅,丢进她手里。
林玉婵吓得浑身一哆嗦。大佬突然转性,兆头十分不妙。总觉得他下一句就得是“天凉了,让博雅破产吧!”
“郑先生,我……”
“还你的。”郑观应语气温和,平平淡淡地看她一眼,“林姑娘,一句奉劝,上海棉商,一盘散沙,花衣公所,白费功夫。”
林玉婵怔了半天,默默点点头。
郑观应商界人脉广阔。她筹办花衣公所,他第一时间就听到了消息;如今花衣公所夭折,不知有多少人把这事当笑话对他讲呢。
她也骤然明白了,为什么郑观应今日的态度突然友好起来。
因为她吃瘪了!被人耍了!
被一个瞎眼多年,看似第二天就饿死的老头给涮了!
于是,她在郑观应眼中,大概从“有点烦的强势女商人”降格成“被人欺负的可怜小姑娘”,威胁力骤减,这才蒙他赐予了同情之话梅。
这么一想,满心不是滋味。
但谁让她技不如人呢?躺平任嘲吧。
她于是收下话梅,大大方方道谢:“蒙你提点。我会慢慢学习的。”
一群急于抛售的棉商涌入大门。她借机退出。
………………
“林老板。”
忽然有人叫。
码头上人多,叫一声“林老板”好几个回头的。
林玉婵一时没觉得是在叫自己。
听到第二声“林老板”,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穿男衫,于是迟疑转身。
一个陌生的码头伙计朝她挤眼,“林老板,从群众中来。”
林玉婵嘴角扬起,回:“到群众中去。”
然后快步跟上。
天地会洪顺堂——也就是两广分舵,这两年大刀阔斧,改革改得妈都不认。就比如认亲切口,因为大舵主懒得背那些藏头露尾的长篇打油诗,通通简化到七个字以下,老少咸宜,背一遍就会。
当然,暗号太简单也有弊端。譬如“恭喜发财”、“各路平安”这类烂大街的话,经常会被无干路人触发,不能用。
好在有个善于捕捉时代潮流的小参谋白羽扇,随口设计了几套暗语,又新鲜又时髦,苏大舵主十分欣赏,也没给版权费,直接拿来用。
而且这些语句看似简单,却不在大清子民的日常认知之内。猛地听人随口一说,就像听一句“古德摸宁”,很难立刻反应过来。
因此也很安全。就算当着巡逻官兵的面接头,也不会引起怀疑。
天地会码头工人领了几步路,伸手一指。一艘义兴货船刚好靠岸。
船头挂标牌,红漆写着“沪-宁”,表明这是一艘上海到宁波长途货运船。
苏敏官站船头,眼一扫,扫到人群中那个窈窕小长衫,眼中不自觉地绽出笑意。
他也没放踏板,外套一抖,直接跳上岸,大步走来。
林玉婵惊喜朝他一笑,待他走近,急着问:“去宁波了?那里……”
“最近一个月都没出上海,”苏敏官轻轻瞪她一眼,语气带着委屈,“只是搭个便船,省几步路。顺路看看你。”
她“哦”一声,赧然低头。
人家特意来看她,她上来就问市场行情。扪心自问,真够渣的。
她的脸上闪愧色,淡红的嘴唇抿起来,随即乖巧一抬首。大庭广众之下不敢显得太亲热,清清甜甜的朝他一笑,细声说:“谢谢。”
苏敏官那点若有若无的不满一下子飞走,眼角一弯,摸出个小纸袋,放进她手里。
“让船工带的。”
一扎慈城印花糕,包得精致,纸袋上印着位于宁波的店铺名。是码头上常见的平价特产小吃。
“哇,真漂亮。”
林玉婵高高兴兴地道谢。自己手头没什么可回礼的,拆了郑观应刚送的话梅,让他抓一颗。
苏敏官朝身后的货船一努嘴,船工力夫正往下大包大包的卸货。
布包奇大,却是轻货。人扛在肩上像是蚂蚁搬饭粒。里面明显是棉花。
“宁波客商,听说上海价高,非要来。”苏敏官眼露嘲讽之意,低声道,“船工劝不住。我告诉他们,下次不要劝。这钱不挣白不挣。”
义兴货船上,那宁波客商穿着油亮马褂,踌躇满志地跨下踏板,张着鼓泡眼,寻找买办小屋,打算大干一场。
林玉婵拆开慈城印花糕,掰一小块放进嘴里,心里为那客商提前点蜡。
码头熙熙攘攘,有人听到这边在聊宁波,有意无意侧耳。
苏敏官:“我的船工还记得宁波码头的棉花收购价……”
林玉婵赶紧打手势制止,朝角落里使个眼色,意思是悄悄说。
信息就是金钱。棉商之间不成文的规矩,个人自扫门前雪,但凡有什么商机,自己得捂紧了,可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
苏敏官却不是棉商。他完全无视行规,带笑看她一眼,反而清清嗓子。
“……是昨天的价格,每磅一便士一花星,按当时汇率,相当于每担二两二钱银呢。”
他音量不大,但极有磁性,穿透力强。寥寥几个字说完,周围已经凑了好几个别有用心的听众。
由于信息不通畅,上海宁波两地棉花市场供需不平衡,导致价格不同;洋商买办信息灵通,明知有价差,却不公之于众;而华商都是小本生意,各自为战,知晓价差的人少之又少。
直到苏敏官“二两二钱”四个字说出来,那些人瞬间面露震惊之色。
有人小声问:“这位老板,你……你看准了?”
苏敏官故意小翻个白眼,不满道:“在下识数,谢谢。”
随后有人骂了一声“娘希匹”,叫道:“老子认栽,回宁波!都回宁波卖!——哎,那边不是有货船!”
又叫自己的小厮:“阿福,快去定货船!就那艘刚刚卸货的!义兴船运!快,跑步去!”
不出一分钟,“宁波港棉价回升至二两二钱”的消息横扫码头。
愤怒的客商开始打包收拾东西。
“去宁波!都去宁波卖!现在天色早,今晚收盘前就能到!”
人流涌向岸边。
五六艘挂着铜钱旗的空船,已经悄悄入港,守株待兔。
船头木牌写明路线,全都是往返上海宁波的。
客商蜂拥而上,抢着把自己的货物搬上去。
“去宁波!去宁波!”
人流中只有一个逆行者。方才那乘义兴货船、远道而来的宁波客商,拨开一个个肩膀,好容易挤到开盘价下头,看了一眼,颓然坐在地上。
林玉婵慢慢抬头,神情复杂。
苏敏官带着些微坏笑,从她手里拿过剩下的半块印花糕,从容咬了一口。
“阿妹,”他欠身,低声耳语,“船费八折哦,要不要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