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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听得机器里有异响,待要去查看,走得太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地,一下子眼前就黑了,大概是撞到了什么金属部件吧……唉,人老了,不中用了,实在对不住东家……”

老轨磕得不轻,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

苏敏官眉头微蹙,起身去甲板吹风。

这一趟他跟船,本来打算安安心心当个乘客,行船之事放手交给属下,自己查漏补缺而已。

却没料到,一路过关斩将,根本没机会让他安心放一天假。几十个太平军余孽还藏在船工宿舍里,头等舱又有个鬼佬乘客不断作妖,在船上闹事,下船也闹事,还差点把他的轮船弄得报废。

只可惜,由于史密斯是洋人,还真不能轻举妄动。

如果身份置换,一个华人乘客在外国轮船上搞小动作——即使只是微有嫌疑——船运方也可以直接把人绑起来,移交当地官府审讯。官府多半还得向洋人道歉,说让不法之徒混上了外国轮船,给中国人丢脸,给洋老爷添麻烦了,云云。

可是,就算他把史密斯捆起来,能送到哪?

洋人有治外法权,不管沿途哪里的衙门,根本不敢接他的案子。

最近的美国领事馆在汉口。可史密斯这些小动作——在船上欺负中国人,在金山寺试图偷买珍贵古籍——都不是什么违法的罪状。冒然去领事馆伸冤,只能把自己送上去让人笑话。

至于往蒸汽机里丢铜钱的事,就算跟史密斯有关,也不是他亲自动手,更没法定罪。

他正沉吟,忽然袖子被人拉一拉。

两岸沃野连绵,远方丘陵起伏。身边,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朝他微笑。

她拿投机棉花赚来的货款,一举买下安庆义兴茶栈,想必内心得意非凡,眼下容光焕发,每一根头发上都飘着“自信”两个字。

“要对付史密斯不难。”林玉婵轻声建言献策,“你看。”

拉着他,转过两道走廊。在连接头等舱的楼梯间里,一个黝黑的人影蜷着双腿,蹲坐在角落里。

黑女奴“圣诞”捧着一块干硬的剩面包,嘎吱嘎吱咬得入迷。

不论中国人还是洋人,压迫人的嘴脸都世界通用。当惯了主子,就拿奴才不当人。

林玉婵观察了好几天。这史密斯就是个洋版黄世仁。别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样,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轮番伺候,圣诞却只能借着给打扫盘子的机会,吃到一些残羹剩饭,跟林玉婵当初做妹仔时的待遇差不多。

以这女人的块头来看,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饱。林玉婵不止一次发现,她从别的头等舱垃圾桶里偷东西吃。

而且史密斯对她十分苛刻,稍有不从,非打即骂。

中国的主子对奴仆,当然也有这样恶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种,都是黄皮肤黑头发。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贴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计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数人都留着余地,至少表面上维持一个主仆和谐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样。在他看来,自己是高贵的欧裔白人,而圣诞是丑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学术界有大把的研究,论证这些黑人如何愚蠢、懒惰、毫无道德,实乃进化不完全之物种,比白人落后几万年,不能算作科学意义上的“智人”。

于是,许多白人奴隶主对自己的黑奴,使唤虐待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在严酷的压迫下,很多世代为奴的黑人也接受了这个现实,认为自己天生低下,只配为白人主子服务。

但,既然是人,就也有基本的喜怒哀乐。圣诞虽然起了个好名字,可这一辈子大概从没体会过节日的富足——衣服鞋子勉强保暖,天天吃剩饭馊面包,动不动就被手杖鞭打,林玉婵不信她心里没怨气。

林玉婵心中有数,说:“这个姐们,我来搞掂。让她出面当证人,给史密斯定罪。”

苏敏官微微惊讶,又似是不信,低声笑道:“阿妹,夸口做不到,很丢人的哦。”

林玉婵被他激起好胜心,辫梢一甩,扬头笑道:“赌五块银元!”

*

林玉婵轻轻走到圣诞身边,拿捏着距离,离她三尺远坐下,微笑着在她面前放了个打开的油纸包。

里面是馒头和咸肉夹成的三明治,中间点缀黄瓜片。土洋结合,散发出猪油和酱油的香气。

圣诞吓了一跳,抬起头,黑面孔上两点白,眼球异常清晰。

“给你的。”林玉婵友好地讲英文,“我买多了。”

圣诞仍是一副受惊的样子,扁扁的鼻子翕动着,谨慎地左右看看,见没人,这才一把将馒头三明治捞过去,三口两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 you。”

她从小所受的驯化,把所有白人认作主人,不敢平视。但对于这些长相迥异的中国人,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与之交流。

毕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带来中国,服侍起居,没那个好心给她补文化课。

于是她这几个月里,犹如掉进鱼塘里的鸟,每天二十四小时无所适从。周遭风物迥异,身边的中国人怪模怪样,对她带有明显的猎奇和敌意。

自从来到中国以来,她从没主动跟中国人说一句话。今天说了一句“谢谢”,倒把她紧张了半天。

破冰还算顺利。林玉婵笑一笑,又递过去一个小小瓷瓶。

“冬青活络油。”她指指圣诞手臂上露出来的淤青,“涂两三滴,可以消除肿痛。”

圣诞犹豫着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慌忙盖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欢草药的味道。”

林玉婵:“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试试嘛。”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几滴,轻轻揉起来。

圣诞脸色大变。

当然黑黑的肌肤看不出颜色变化,但那浓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变形,慌乱中带着戒备,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肤被认为是天生肮脏。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时,纵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从不让她碰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珠宝。

至于其他白人,更是和他们黑奴隔得远远的。黑人只能去专门的黑人店铺,黑人理发店,黑人教堂……就连最偏远地方的厕所,都得劳民伤财地修两个坑,一个给白人,一个给黑人。

如今,一个体面的中国小姐,随随便便拉上她的手,圣诞吓坏了。

虽然黄人好像低白人一等的样子,但起码比她这个黑人高级呀。

这是圣诞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们,”林玉婵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闲聊,“我不想显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对你太差劲,你值得一个更好的主人。”

林玉婵也在妹仔堆里混过,深谙奴婢心态。尤其是这种生而为奴的“家生奴才”,他们心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主奴观念,若是冒然提什么“逃跑”、“反抗”,只怕要把他们吓死,躲得远远的。

相比之下,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的有委屈心理,认为“我这么努力,主人怎么就看不到呢?”

果然,林玉婵这句“肺腑之言”一出,圣诞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狠狠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还逼迫你做很多你不喜欢的事。”林玉婵趁热打铁,很为她鸣不平,“他自己块头小,打架不行,却让你出面做打手,欺负那些无辜的中国平民。他藏在后面装绅士,却让你挨骂挨白眼。用中国话来说,这叫小人,很mean的。我不喜欢他。”

她大胆说完最后一句,观察圣诞脸色。

并没有勃然大怒,甚至有点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林玉婵松口气。

可不是嘛。人性之所以叫做人性,就是因为它超越了种族、阶级、贫富、性别,是所有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被史密斯那样对待,还能甘之如饴,鬼才做得到。

圣诞嗅着手腕上的活络油香气,闷闷不语。

林玉婵放轻声:“还有,他让你去破坏蒸汽机,却没告诉你,万一那机器不是熄火,而是爆炸,你现在恐怕死无全尸……”

圣诞蓦地站起来,好像踩在火山口上,跳着退了好几步,三明治噎在嗓子眼。

“我没有,”她防御性地挥胳膊,怒气冲冲地说,“我没去,不是史密斯先生派我去的!你不要信口雌黄!”

林玉婵耸耸肩,也跟着站起来。

“其实没必要对史密斯那么忠诚呀。”她声音低低的,眼睛亮亮的,带些蛊惑的味道,“人生而平等,你在美国北方的那些黑人兄弟姐妹,很多都已经成为自由人,有自己的家,住自己的房子,靠双手给自己挣钱——其实你现在就算逃走,史密斯势单力孤,他肯定不敢在中国乱闯乱转,肯定找不到你……”

圣诞惊骇无匹,仿佛听到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她皮肤本来黑如锅底,现在奇迹般地又黑了一个色号,白白的眼角泛了红,突出的眉骨显出凶相。

林玉婵被她的身高优势震住了一小会儿,立刻鼓起勇气,说完后半段话:

“如果你指控史密斯先生阴谋破坏轮船,他也许会坐牢,更不会再奴役你……”

突然,领口一紧,圣诞忍无可忍,直接把她捉起来,靠在墙上。

高大的黑女人抓着娇小的中国姑娘,犹如老鹰抓小鸡。

“年轻的小姐,你什么都不懂!”圣诞咬牙切齿,一口白牙闪着锋利的光,“你以为你很了解美国人?你以为用几句自由平等的陈腔滥调就能骗我背叛我的主人?那些北方佬说得好听,打仗,解放,可南方的种植园里还不是天天累死黑人,有谁来解放我们?我是不喜欢当家奴,可我有别的选择吗?”

林玉婵没想到圣诞突然翻脸,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灌了一耳朵rap,霎时一头汗,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要放弃希望……战争马上就……”

“我的丈夫出生在史密斯的庄园。我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出生在史密斯的庄园,他们是这世界上最甜美的天使。我丈夫已经被他卖掉了,改了名字,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如果我不听话,他就会卖我的女儿,然后是儿子——我不能失去我的孩子,就算我下地狱也不会!我讨厌史密斯,但史密斯就算让我杀人我也会去!听着,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中国小姐,下次再跟我说什么自由反抗的鬼话,我会狠狠揍你的屁股!”

说完,随手将她一丢。林玉婵还懵着,被丢出走廊,踉跄好几步。

半晌,才反应过来:我刚才,被一个女人给壁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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