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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才不理会这激将法, 系上挎包,懒懒地说:“不会跳舞。没兴趣。”

洋人筹办的社交酒会,一般没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什么事儿。有时候会象征性地邀请几个中国官员, 表明自己华夷亲善、融入本地的意愿;但多半不会出现中国女眷。

就算她是个受邀参加的例外, 到时混在一群高贵的“人上人”里, 承受他们那东方猎奇主义的好奇目光,想想也很没劲。

她唯一一次误入的洋人舞会, 被赫德拉着跳了两支舞, 感到周围绅士太太看她的眼神——怎么说呢,友好的赞赏的居多, 但那种凝视的味道很明显, 就像在暖房里看到一只会说人话的珍稀小孔雀。

换作一个出身开明家庭的大清姑娘,被骤然拉入这种热闹的、高规格的场合, 扛过了最初的羞怯, 也许会觉得受宠若惊, 甚至若她有强烈的自尊心,也许会格外表现一下, 以提升华人在洋人眼中的形象。

但林玉婵没这个自我表现的积极性。还是让洋人们自己玩吧。

所以早些时候, 赫德也提到请她去酒会, 她犹豫没应。

维克多只道她是害羞, 连忙说:“今天不一样,你可不是唯一的中国姑娘!——常胜军官马戛尔尼先生, 他的新婚太太是个可爱之极的湖北女孩, 今日的酒会就在他家举办,就是为了向社交界介绍这位中国太太的!如果有别的中国姑娘参加, 相信马戛尔尼太太会很高兴……”

这下林玉婵惊讶:“真的?不是港澳华裔、南洋华裔……是个本土的中国姑娘?”

维克多得意地点头。

这还真挺新鲜。林玉婵想,难怪赫德一看到自己就提邀请, 想必也是知道,酒会上有和她同文同种的中国女子,有的可聊。

如果忽略跟某些鼻孔朝天的洋人打交道的不愉快,今日这个酒会,大概会聚集不少大腕官商,且男女混杂,(按中国标准)礼数随意。不论是探听市场动向还是打探海关最新政策,都是个难得的机会。

如果她还能和那位马戛尔尼太太搭上话……

她眼中出现一道光明钱景,把心里的小天平悄悄拨动了一下。

林玉婵笑着站起身。

“真巧,赫德先生也邀请我去呢,你晚了一步。”

维克多气得攥了双拳。上司截胡,他只能忍着。

“那,林姑娘,”他眉毛耷拉着,眼中楚楚可怜,“还有两个钟头。我去陪你置办身衣裳?你这种风尘仆仆的旅人装扮肯定不适合跳舞……”

“哎呀,说的是。多谢提醒。”林玉婵笑盈盈接话,“这种事我男朋友最在行。我找他去准没错。”

维克多:“……”

刚觉得跟姑娘聊天渐入佳境,冷不丁被她甩一脸狗粮,大鼻子都气歪了。

“不行不行,”他赶紧作关心状,跑到她面前,“中国男人心眼很小的,你那个阴险狡诈的野蛮船商尤甚。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和外国人喝酒跳舞,否则他一定会打你的!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悄悄瞒着他去,就说有事绊住了。林小姐还没有结婚,去哪儿社交是你的自由,没必要向无亲无故的男人报备……我可以找几个中国下属替你圆谎……”

“维克多,你真体贴。”林玉婵朝他灿烂微笑,“我不打算瞒着他。如果我的男友真的因此而打我,我相信你会替我讨回公道,把他痛揍一番的,对吧?”

维克多一怔,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几个乱七八糟的词组:“强龙不压地头蛇”、“套麻袋”、“闷棍”、“黑手党”……

于是,俊俏的脸上现出些微的犹豫和退缩。

林玉婵耸耸肩,绕过这个大话连篇的绣花架子,大步踏出顺丰茶厂大门。

刚戴好帽子,冷不丁身边人影一闪,一只有力的手挽住了她,霸道地拉到一旁。

林玉婵吓得差点摔跤,挣一下,抬头,擦掉一脑门子冷汗。

“你、你来多久了……”

苏敏官绷着脸,然而绷不住眼中不断扩大的笑意:“某些人拿着我的银子四处瞎逛,请神棍装神弄鬼,还要瞒着我跟洋人喝酒跳舞,我是来把你捉拿归案的。”

看来神棍尽忠职守,话是传到了。

林玉婵轻轻掐他手掌,故作不满,大大方方往茶厂厂房里一甩眼色:“不进去帮我揍人?”

“啧,太怂,师出无名。”

两人一起嘲笑维克多。

厂房外还是洋人的地盘。苏敏官步伐轻缓,光明正大地揽着年轻姑娘的腰,低头和她喁喁私语,谁爱看谁看。

他忽然低声问:“Paramour,是什么意思?”

林玉婵止住脚步,脸颊微热,“嗯……”

是“男朋友”。

方才跟维克多扯淡的时候,她提到“我男友”,用的就是这个词。

在十九世纪的英语里,还没有boyfriend/girlfriend的说法。相应的词组意思十分纯洁,boy friend指哥们,girl friend指闺蜜。

因为此时的欧洲人,虽然较大清开放很多,但也很少有后世那种“谈恋爱”的阶段。

结婚也都是父母之命,订了婚的可以互相黏糊一阵。婚后偶尔会各自找情人。这个情人,就是paramour。

是林玉婵从《基督山伯爵》里学到的词。最近她读这本书读得多,顺口拿来用。

她于是小声解释:“嗯,就是像我们这样,关系很好的……”

苏敏官思忖一阵,虚心提问:“不止吧?”

的确,此时英文语境里的paramour,有很强的偷情、欲念、和不道德的意味,绝不是拉拉小手、亲亲嘴这么浅薄。

林玉婵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找不到更贴切的词了亲!

苏敏官轻声闷笑。

在别人面前,小姑娘放荡不羁爱风流,把他定义为paramour。

对他却那么害羞。

出了李维诺夫的茶厂,两人分开走,苏敏官顺手从推车小贩那买了油纸包的苕面窝,塞她手里。

“垫垫肚子。待会能不喝酒就不喝,生冷东西也少吃。”

林玉婵怔了片刻。

维克多方才那句挑拨离间,其实在她心里也小小的漾出一点波澜。许多中国男人对自家女人要求苛刻,就算她跟外男多说笑两句都会翻脸,更别提接触洋人;苏少爷虽说百无禁忌,但……会放任她去跟洋人跳舞吗?

她咬一口苕面窝,试探道:“其实你也可以去呀,找找熟人门路,会有人邀请你的。”

“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苏敏官微笑着摇摇头:“今晚汉口两家船厂货栈会易主,过程可能比喝洋酒有趣。”

林玉婵心里小小一跳,尽量做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哼一声。

她也是玩过收购、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了,不会轻易被霸总给镇住。

转而想,自己的义兴股份又要升值啦!

“恭喜苏老板,”她笑道,“那,我一人去玩了,不介意?”

苏敏官想了片刻,大度地摇摇头。

大鼻子维克多都明白的道理。林小姐没嫁人,去哪儿社交是她的自由。

想想也可笑,若他真是她的丈夫,别人给她的任何邀请函,都会递到他手里,由他选择定夺,这里可以去,那里不可以……

他想不出那种画面。小娇妻肯定气得当场和离。

再说,赫德这个人还算靠得住。既然是他邀请,他自然会保障自己的客人的安全和脸面,不会让她陷入险境。

苏敏官心中轻轻叹口气,忽然想,她真的喜欢去跟陌生人跳舞吗?

做生意就得互通有无。她那么爱惜自己的一个少女,既不能像男人一样,捏着鼻子跟那些油腻友商灌酒应酬,那也只能去洋人那里说说英文,认识点高端人脉。否则她生意怎么做得下去。

况且,她坦坦荡荡,压根没打算瞒着他。他自然应当投桃报李,给她充分的信任。

苏敏官想得通大道理,但本能的占有欲还在心里横跳作祟,想象洋人们端着酒、到处调情的鬼样,捏起她小下巴,严肃警告:“不许让人占了便宜去。”

虽然知道林玉婵心里肯定有这根弦,这话就像“注意安全”一样多余,但他也得明确说出口,让她明白自己心眼有多狭。

林玉婵见他面露凶光,忍住笑,有意逗他,也学出一副凶样,轻声说:“你也是哦。回来我会检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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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姐,你总算来了,这边!”

赫德端着一杯洋酒,笑着招呼林玉婵进客厅。

今日马戛尔尼的家庭宴会,原本他也是个应邀的客。然而赫德却候在走廊,反客为主,几乎把每个来宾都招呼了个遍。

在办公室里事必躬亲,在社交场合也强势控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海关总税务司大人野心勃勃,前途无量。

林玉婵微微一笑,脱下防寒斗篷,递给身旁的中国丫环。

赫德还在汉口优哉游哉地社交。她心里有点焦虑,戒严令到底何时能取消?

维克多正和李维诺夫及几个俄商寒暄,看到她,分不开身来叨扰,只隔空喊一句:“林小姐今日穿着不俗,真是光彩照人哪!”

林玉婵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啧,嘴儿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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