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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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洋行特派专员。不知在汉口还待得惯么?饮食可还适应?……”
官文摆出一副亲民的面孔,屈尊纡贵跟洋商交谈,一边朝身边通译连使眼色。
通译会意,赶紧提醒:“古德摸宁。大人,洋话叫古德摸宁。”
官文:“……古德摸宁!”
全然不知眼下已是午后,“摸宁”早过了。
史密斯不说破,也做出礼貌绅士的模样,笑着捧了官文几句,然后说:“中国文化太古老了,连一块小小的砖头,都比美利坚国家的年龄大。在下实在是艳羡不已,只望归国之时,能带回些有意义的物品,纪念这个充满魅力的国家。”
顿了顿,见这官员是满洲人,又笑着说了一句不知哪学的满洲话:“皇帝万岁。老爷吉祥。”
官文一听,笑得眼没缝,连连拍史密斯肩膀。两人迅速热络起来。
围观百姓面面相觑。
有人试探着说:“可是这样洋人偷东西……”
“放肆。”官文瞪了一眼,“人家仰慕我中华文化……”
说到一半,又觉得有点别扭。毕竟这“中华文化”是几百年前的旧货,不关他满洲人的事儿。更是岳飞庙里的东西,能算啥宝贝?
于是改口:“这洋人汉话也说得,满洲话也说得,文质彬彬,有礼有节,比你们强多了!我大清地大物博,无所不有,给他拿点东西回去又如何?看你们这斤斤计较的寒酸样儿,真给我大清丢脸!他要,就给他!”
这话一出,众百姓皆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大家互相看看,推举出一个有功名的老先生,对官文蹒跚行礼,争论:“大人明鉴,这并非文化不文化的事,不告而取是为偷,就算是根绣花针,也不能让他随便拿。更何况……”
官文不耐烦一挥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武昌城里,哪一块砖不是爱新觉罗家的?轮得到你们做主?——我是旗人,我做主,给他便是!左右,再拿五十两银子赏了洋人,给他压惊。莫让他觉得我大清国内皆是无礼无耻之徒,平白给我大清丢脸。”
史密斯喜形于色,学着满洲礼仪,蹲下给官文请了个安。
官文受宠若惊,哈哈大笑。
只留一群百姓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那庙祝气得要扑上来抢东西,无奈腿上有伤,当即被官兵七手八脚拿住,当着洋人的面,先狠狠抽两鞭。
史密斯轻蔑地看着他,吩咐:“圣诞,拿好行李,咱们去码头。”
“等等。”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另外一侧传来。众人惊奇地发现,一个小姑娘气势汹汹地挡住了史密斯的去路。
“史密斯先生,这事儿没完。”
随行官兵里倒有厚道的,出列赶她:“这谁家的女伢,快领走!冲撞官威是要治罪的!”
只因是个姑娘,这才网开一面。要是个凶恶大汉,早就打翻扭送衙门了。
林玉婵余光看一眼湖广总督那威风凛凛的阵仗,不怕。
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狐假虎威地扬了一扬,朗声道:“美国领事馆的召令。史密斯先生,领事先生请你得空去喝个茶。”
史密斯皱了眉头,觉得自己耳朵坏了。
他做贼心虚,料想这一路上会跟中国人起冲突,没关系,他能摆平;但万万没想到还会惊动领事馆——那么多洋人同胞在中国胡作非为,领事馆何时管过?怎么单单针对他?
新上任的美国驻汉口领事柏赖克先生,他在租界里还碰见过,还打了招呼,没结仇啊。
他冷哼一声。这姑娘心术不正,从上船的第一天起就跟他不对付,这次不知又是使什么花招。
干脆不管她:“你说的这些都是信口开河,无凭无据,没人会信的——圣诞,我们走。”
后头的湖广总督反倒被晾在一边,觉得眼前情境有点超纲。
“这怎么回事?”官文没主见,压低声音,拼命问后头的师爷通译,“这洋人在他的国家犯法了?美国领事算几品官?现在怎么办?”
奈何后头一群智囊团,也都是头一次碰到这情况,七嘴八舌乱进谏,把官文的脑袋说大一圈,还是没头绪,只能先摆起谱,咳嗽几声,假装视察起码头船运。
众百姓伸长了脖子,尽管听不懂这姑娘跟史密斯的交流,还是竖着耳朵仔细听,睁着眼睛看她举手投足的动作,好像能从中破译出剧情似的。
苏敏官倚在暗处角落里,嘴角一道不明显的微笑。
林玉婵上午没闲着,跑了汉口美领馆,果然功效显著。
当然他也有份,帮了一点微小的忙。
五块银元的赌约毕竟是玩闹,她要是能赢,能治住史密斯,他也能出一口胸中气。
跟在林玉婵身后,一个穿制服的巡捕飞奔跑来,呵斥杂人:“美国领事大人到!闲人回避!——哦,总督大人,这厢有礼了,哈哈。”
巡捕虽是中国人,但吃着洋俸禄,住着洋租界,受洋人法律保护,见了本国官,也自觉高人一等,居然不跪,只作个大揖。
好在官文比较大度,并没有追究。
一架装潢精美的马车停在路边。一群中国仆人拿着扫帚,扫掉地上雪水泥污,露出一条干净的通道。从那马车上,下来一个卷发的洋人。
史密斯眼睛都直了:“柏、柏赖克先生?”
美国驻汉口领事柏赖克身材矮小,瘦削的脸上皮包骨,腮边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向下拉着薄薄的一双嘴角,让他时刻显得严肃而苛刻,好像最保守的男孩学校里的教导主任。
柏赖克冷淡地笑了一笑,嘴角微微一动,又垮了下去。
他跟史密斯敷衍握手,然后招呼他身后的圣诞。
“这位黑人女士(negro lady),不要怕。你可以把手头的行李先放下。看起来,我们还要在这该死的冷天里呆一阵子。”
圣诞张着厚厚的嘴唇,迟疑点点头。
她生于阿拉巴马,活了快三十年,被白人叫过各种称呼:喂、黑鬼、非洲猴子、母猩猩、该死的贱人……
没有白人管她叫过“黑人女士”。
尽管这也不是什么敬称,只是个很中性的用辞,带着一点疏离的客气。但圣诞已然惶恐万分,低头说:“是,老爷。”
柏赖克又看向史密斯,严肃地说:“领事馆接到投诉,上海义兴船运公司指控你蓄意破坏蒸汽轮机,造成巨额运营损失,险些酿成人员伤亡……”
史密斯失笑出声,好像听到一个拙劣的笑话。
“是中国佬污蔑我,”他早就有准备,自信地答道,“无凭无据,纯为讹钱。领事先生您也知道中国人的脾性,我劝您不要听信捕风捉影。本人是合格的美利坚公民,来自阿拉巴马的体面家族,到哪都会遵守本州法律。再说,若真有人对我进行这般诬陷,也用不着领事先生亲自前来,我去领事馆说明一下就行了……”
柏赖克嘴角抽动,声音严厉了些:“你敢对上帝发誓,没有强迫你可怜的黑奴进行这些违法的勾当?另外我还接到中国人投诉,说你命令这位黑人女士做你的打手,跟中国人有过不少肢体冲突。她并不愿意替你做这些违反道德的事,可是你强迫……”
史密斯脸色变差,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投诉!黑奴是他的财产,他在阿拉巴马庄园里养着几百个。他让自己的黑奴做事,碍别人什么了?
快速瞥一眼身旁的圣诞,梗着脖子说:“没有。这个贱女人脾气暴躁,到哪都要跟人起冲突,我劝都劝不住。等回美国我就把她卖了!”
嘴上虽凶,却暗自心惊。对他来说,家奴就是个随身的物件,他的一切隐私把柄都没避着她。万一这蠢黑奴拎不清状况……
史密斯色厉内荏地踢了她一脚,以示警告:“我说的对不对!黑鬼,回老爷话!”
圣诞面色不忿,厚厚的胸膛起伏不定,眼中的怒火闪烁两下,慢慢熄灭了。
她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是,不关我的主人事。是我在路上惹了些麻烦,主人已经教训过了。至于蒸汽轮船,我和主人谁都不曾破坏它。我作证,当时我在房间里侍候我的主人洗脚。”
这是压在她头上的命。是上帝造就了这一切。她已经习惯了事事为主人让位,把自己的人格——如果这东西还存在——捏成小小的一团,塞进谁也看不见的角落。
史密斯面露得色。
圣诞是绝对不会出卖他的。只要没有人证,他蓄谋破坏轮船的事,就只是个空穴来风的指责。他还要起诉轮船公司诬告呢!
然后他看到,那个俏丽而恶毒的中国姑娘,凑近柏赖克,悄悄和他说了句什么。
柏赖克点点头,薄薄的嘴角扯出一道轻蔑的微笑。
“如果你还寄希望于你的黑奴会为你守口如瓶,只因她的儿子女儿在你手里,”柏赖克从下属手中拿过一份文件,说,“那么史密斯先生,你错判了局势。我猜你来到中国以后,没有关注过国内新闻吧?我们伟大的联邦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先生,已经于今年年初公布了《解放奴隶宣言》,宣布所有南方邦联叛乱领土上之黑奴应立刻享有自由——我想,这包括史密斯先生的家乡阿拉巴马州吧?”
在史密斯的目瞪口呆中,柏赖克朝圣诞点点头。
“这位黑人女士,如果你的主人还没告诉你,你,还有史密斯庄园里的所有黑奴,眼下已经获得法理上的自由。作为美国联邦政府驻外领事,我荣幸地向你宣告这一点。”
然后,柏赖克展开那份从华盛顿寄来的《解放奴隶宣言》(The Emancipation Proclamation) ,面容肃穆如刀刻之石像,一字一字地朝圣诞宣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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