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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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见这张标致的中国青年面孔就来气。自从旗昌洋行进驻上海,兼并鲸吞中国人的市场,弄死了多少本土船运,他金能亨战绩斐然。可偏偏这个义兴船行,他暗里使了多少手段,有些连他自己的同事都不太赞同——它却如同打不死的苍蝇,不仅还在扇着翅膀飞,而且居然飞到他耳朵边上嗡嗡!
瞧这架势,是打算购入第二艘轮船了?
要知道,他旗昌洋行名下的轮船,刨去那些老旧的趸船、驳船,像这种先进快速的蒸汽海轮江轮,正在服役的,也不过十艘。
已然是行业领头。
这还是旗昌洋行十几年打拼,靠着各种洋商特权,奋斗出来的。
他一个中国毛头小子,凭什么?
凭这张脸么?
金能亨人未到,戾气先来。不过碍着旁边友商的面子,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个友好的姿态,咧开嘴角,露出一个近似于狞笑的笑容,朝苏敏官伸出右手。
“苏先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无视本人的请帖……”
未想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一只比预料中小得多的手,很不讲礼数地伸了过来,拽着金能亨的手,热情地摇了两下。
林玉婵挺身微笑:“很抱歉,跟义兴没关系。这艘船是我看中的。博雅商贸有限公司。”
苏敏官有点讶异地看着她。
金能亨糊里糊涂接了张名片,嫌恶地翻面看看,确认干净,随手揣兜里,又狐疑地打量这个看似纤弱的中国姑娘,觉得似曾相识。
黎富贵察觉到气氛诡异,可不敢在自己的岗位上撺掇华夷冲突,朝林玉婵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趾高气扬地喊:“走啦走啦,一个小丫头乱说什么大话!以为洋大人好骗么?”
为了挣口饭吃,人人都活得不容易。好好一个船厂买办,还得练变脸。
一边把人往外赶,一边偷偷在背后做个手势。
一万五千。这些洋人的竞价是一万五千两。暂时没谈妥。
林玉婵笑笑,拉着苏敏官往外走。
金能亨在她背后嘟囔,依稀是跟苏敏官说“走着瞧”。
走出耶松船厂大门,苏敏官才含笑问道:“你真看中了那艘船?不是要跟那个洋人赌气吧?”
林玉婵想起方才金能亨的话,反问:“金能亨给你发了什么请帖?”
“无非是恐吓收买而已,我从来不理会。”苏敏官不在意地答了一句,接着回到了方才的问话,“还是你真的想要那艘船?”
“没错。”林玉婵蓦然抬头,爽快承认,“不过,苏老板,我出不起每年三千两银子。”
苏敏官看她神色,并没有多么失望不舍。于是等她下一句。
“如果你可以打折,甚至免掉这笔款子……我很乐意听听你的条件。”
苏敏官微笑。渡船驶来,他跳上甲板,又把她拉上去。
小姑娘很少表现出这么任人宰割的态度。她这是把博雅公司所有剩余的筹码都摆在台面上,问他:哪些能换三千两,都可以谈。
对苏敏官来说,还真有。
在她完全没想到的一个地方。
“我的条件,你可能不是很喜欢。”他斟酌措辞,低声说,“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也请你慎重考虑一下。”
黄浦江波浪阵阵,小渡船左右摇晃,忽然有人惊叫,一个大转弯,一下把林玉婵甩到苏敏官怀里。
她慌忙挣开,左右看看,别人也都在横七竖八地找平衡,男男女女拉拉扯扯,姿态各种不雅。
她于是从容从他怀里钻出来,笑逐颜开。
“你说你说。”
“阿妹,你想没想过,如果你的‘情报俱乐部’成功打出名头,那么博雅这一年赚取的口碑,完全可以值三千两银子。”
林玉婵不解:“可是口碑不可以换钱。”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苏敏官趁渡船上混乱,揽过她,亮出袖袋里一个小小信封,又马上收回,声音极低,说,“江浙分舵主李先生向我问好。据上次聚会已经过去年余,他听闻义兴在上海站稳脚跟,正在渐次扩张,表示十分欣慰,并且提醒我,距离我答应的、恢复小刀会全盛时期的势力,还有不少差距。
“阿妹,现在我比你更需要口碑。我可以问你买。
“轮船的维护费用我可以出。‘情报俱乐部’的收益我们七三分成,应该可以做到分期支付轮船造价。你也不必额外给我补贴银子。条件是,‘情报俱乐部’冠名义兴,加入义兴组织,接受我的管辖调度。”
林玉婵完全没料到他竟会是这个提议。
“所以……”她有些迷惑,又觉得好笑,“所有事情我张罗,名声归义兴?”
第一反应是,他这不是空手套白狼么?
辛辛苦苦生个娃,跟他姓?
“这么归纳未免有点太蛮横,”苏敏官安然微笑,“别忘了还有你的获利。也别忘了,我有整个天地会关系网,搜罗推销起情报来,应该会比你单打独斗,效率高许多。”
“可是……”
“阿妹,你到底是想要打出名气,让博雅为人所知,成为上海商界的小领袖呢,还是更想组织华商团结‘制夷’,拿回你所谓的‘大宗商品定价权’,让大伙明明白白挣钱,少受洋人制约呢?”
苏敏官面色严肃,抛给她最后一个问题。
是要一己私誉,还是要改善整个商业环境?
“可是,”林玉婵有点委屈,“这不是必须二选一……”
“以你眼下的财力,你只能二选一。”苏敏官的声调温和而清晰,不带什么情感,“阿妹,你要认准一个主要矛盾。”
他说完,看着林玉婵错愕的、有点愤慨的眼神,半闭了眼。
还有一个半月。
他忽然想,我在做什么呢?
明知她会恼。
他权衡了一遍自己的底线,微微欠身,给出一点点催促的压力。
渡船靠岸。人群涌下踏板,直奔繁华外滩。
“若是能马上做决定,咱们可以不上岸,直接回对岸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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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
轮船汽笛声长长响过,慢慢驶离码头。
底层舷窗后面冒出一颗黑脑袋,拼命挥手。
林玉婵也挥挥手,跟圣诞道别。
作为奴隶被人带出国,又以自由人的身份还乡,圣诞这传奇经历,回到美国后够她夸一阵的。
林玉婵收起微笑,转身离开,走几条街,光顾义兴船行。
不少船工都过年放假去了。苏敏官正坐在沙发上读信,听见她脚步声,笑着抬起眼:“林姑娘……”
林玉婵压根没理他,径奔柜台。
“鹏哥,我来结上个月的款子。”
博雅和义兴的运输合约,余款照例一个月一结。林玉婵从来准时。
柜台后面石鹏一愣,朝苏敏官的方向努努嘴,意思是敏官在,你还找我呀?
林玉婵催促:“快点。”
几个伙计都偷偷咋舌。看着林姑娘那一张小臭脸,又看看苏敏官,很识时务地不多话。
石鹏赶紧整理运单。
林玉婵等待的工夫,余光看到苏敏官放下手头文件,凑过来。
“阿妹,”他低声问,“两天了,还生气呀?”
林玉婵专心核对运单数字。
苏敏官:“我已备好银钞,明日就去买那艘小快艇。到时那艘船归我使用,就没你什么事啦。”
林玉婵心里揪了一下,朝他商业假笑:“唔好意思,不能接受。”
“你回去再算算,你不亏的。”
林玉婵不再理他。
她又不是给他义兴船行打工的。苏敏官为着义兴的声名利益,可以寸土不让,凭什么她博雅妥协?
所以那日从耶松船厂离开后,她就一直晾着他。让他也臊一臊,反思一下自己到底是什么德性。
“鹏哥,你快点,别磨蹭。”
石鹏终于慢吞吞写好了收条,给苏敏官递去一个“只能帮你到这了”的眼神。
林玉婵检查完毕,签了汇票。
“回见。”
她还有几千斤茶叶要忙呢。
眼看林姑娘一阵风似的出门,义兴门面里几个伙计面面相觑,朝自家老板投去同情的目光。
有人悄悄做手势:追出去?
苏敏官在门口立了好一阵,坐回沙发,拿起那封未读完的信,继续浏览。
忽然,轻盈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苏老板,”林玉婵面无表情,嘴角向下撇着,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儿,“再把你的条件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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