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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捶一下他胸口,侧耳听着外面的喧哗客套之声。

“说实话,我没想到第一波加盟会员能有这么多。”她说,“这里头有多少是顾着你的面子来的?要是商会还叫博雅,今儿这大堂得空一半。”

苏敏官这才确信她心里不记恨了,笑着提醒她:“面子价值有限。同乡们只答应先交半年加盟费。在那之后,怎么留住他们,全看你本事。”

林玉婵说没问题。今日的人流量已经是超出预期,她干劲十足。

在金钱的诱惑下,别说让商会姓义兴,就是让她也跟着改姓,她也会慎重考虑一下。

“苏太太。”外面忽然有人叫,“苏太太,你在哪?外面等你去说两句。”

林玉婵:“……”

忘了,在金钱的诱惑下,她这姓已经改了……

苏敏官眸子弯弯,露着笑意。

“戏台已经搭好了。苏太太,剩下看你的了。”

说话间,林玉婵迅速对镜整理头发,推门快步而出。

“来了!”

苏敏官的野心也有限度。义兴商会首任理事长的职务他不敢擅专,让给了林玉婵。

毕竟,没有她的灵光一闪和辛苦筹谋,这商会也不会拔地而起。

不过这样一来,林玉婵需要正式在公众面前露脸。若是还叫“林姑娘”,第二天估计就得有媒人堵门。

此外还会有道义上的谴责:她爹她族人在哪?赶紧把这不务正业的大姑娘嫁出去!

所以权衡之下,还是继续沿用身份证件上的寡妇身份——尽管时间久远,如今已经没人管她戴不戴孝——以示自己曾经“有主”,如今出来抛头露面,只是生计所迫。

如此,便名正言顺许多。

尽管可能依然会有媒人上门,但只消一句“我要守节”,就能占领道德高地,轻易打发。

至于这苏太太跟义兴苏老板什么关系……

都说了人家是寡妇。一句“同宗同族”,就算合理。

还好林玉婵的交际圈有限,只消跟博雅和义兴的老员工们对好口词,少露破绽便可。

“苏太太”大方得体地来到宴厅,端起一杯酒,微笑道:“谢谢诸位来捧场。”

正在交头接耳的友商忽然安静下来。

尽管穿着暗沉的青布袄裙,发式佩饰也简而又简,但还能看出,这背景强大的“义兴商会”首任理事长,竟是个韶华正茂的碧玉佳人。

大家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酬。

事先也听说过商会理事长是女的——稀奇,但也不算太魔幻。毕竟整个大清国如今是太后临朝,牝鸡司晨,这风气已然乱了。若是哪个家族出了个贾母似的人物,能经营有方,能独当一面,看在义兴的面子上,大家还是愿意放下架子,跟她平等交流一下。

谁知“贾母”没看到,台上站着个林妹妹!

众人忍不住猜,这才多大年纪,有十八岁吗?

好在商会的几位理事都是天地会核心成员,知道她的会中身份“白羽扇”,知道她不是寻常人。

不用商量,捧就是了。

“苏太太巾帼不让须眉,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博雅公司一直信誉过硬,谁跟他们做生意谁知道!今日有你主持商会,我等放心!”

“就是!苏太太是生意场上的奇人,我和你讲,前年她收购四千斤茶叶……”

“手下辖着工厂,小女孩、姑婆、老太太,几百口人指着她吃饭!”

“她英语法语都会讲!还能用洋文写信呢!”

台下几个托,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带动气氛,然后啪啪啪,厚着脸皮开始鼓掌。

其余商户们左右看看,见别人都思想开明,自己也不甘落后,便也跟风拍两下。

渐渐的,掌声传染,震得厅堂梁柱嗡嗡响。

当然有人心里嘀咕:“难道只有我一个觉得在生意场上女人应该靠边站么?”

身边如雷的掌声告诉他:对,只有你一个人这么觉得。

于是众人达成共识,这年轻寡妇太太既然能被这么多人接纳,必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说不定有背景。说不定身后有整个家族的支持。

来赏光的友商足有百人。林玉婵在人群里看到不少熟脸:几个花衣街的棉商,那日帮她围攻王全的绸缎商、几个曾经从博雅进货的五金商,有博雅的两位经理,另外还有徐汇茶号的毛掌柜,看到她目光转来,朝她谄媚地拱拱手。

林玉婵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缓口气。

这第一关算是过去了。尽管是靠着台下的托,靠着虚张声势。但最起码,义兴商会的第一批会员,都已经接纳了她的性别身份。

她是做买卖的,不能永远“垂帘听政”,迟早要在公众场合刷出属于自己的名望。

她的履历不用自己介绍,已经有人夸张十倍的吹了出来。商会的日程业务也用不着再赘述,已经印成手册,供内部人士取阅。

林玉婵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翻开随身的笔记本。

“诸位,”她不客套,直入主题,“都是和洋人打过交道的生意人,想必也吃过不少洋人的亏。他们仗着律法和税务上的特权,对华商极尽盘剥利用;仗着资本雄厚,抱团对我们施压;他们团结,我们一盘散沙,朝廷不能给我们提供任何后盾,为了争一分一厘的利,我们甚至内斗不休,让洋人渔翁得利。”

她大胆提到“朝廷”二字,不少人暗暗抽一口气。

但随后环顾四周,见其余人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又觉得:也许是我敏感了。

不少人暗自点头,目露愤懑之色。

林玉婵这番话,不需要太多夸张粉饰。在场都是多年生意人,对于洋人之苦,各有各的感同身受。

“不怕大伙笑话,博雅公司初涉原棉出口,去年秋天上海棉价低迷的时候,我也差点亏本出局。现在回想起来,洋商明知印度发生水灾,棉花减产,却捂住消息不放,反而变本加厉地压价收货,有意制造各港口价差,导致咱们华商损失惨重。那时我就想……”

林玉婵一段话没说完,座位上忽然有棉商站起来符合,大骂一声“娘希匹”。

“苏太太说得没错!老子去年亏了一千两!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栽在他娘的印度手里!你们听听,印度!什么鬼地方!”

几个棉商对去年的反常低价心有余悸,狠狠骂了几句。

林玉婵等众人安静,才继续说:“那时我就想,即使不能提前知悉洋商的伎俩,哪怕我们只能知晓各港口实时价差,也能推演出事有蹊跷,不至于蒙受那么大的损失。于是去年年底,我跟船考察各开埠港口……”

交头接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她一个小寡妇,乘船去外地?平平安安回来?”

“怕不是吹牛吧?这怎么可能?”

不过也有人见多识广,解释道:“如今洋人轮船安全稳妥,头等舱是单独隔开的,价钱贵一点,不少西洋太太都会坐船出行。”

林玉婵笑着解释,说我坐的是中国轮船。

然后她略略讲述了自己长江之行的见闻,把她总结出的、洋行的惯常操作,什么齐价合同、限额合约、抑价开盘……都简单解释了一下。

质疑声渐渐散去,换成低低的感慨。

而且,她居然毫不藏私,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当众说了出来!

不少人小人之心地想,如果我知晓了这么多内幕行情,告诉自己铺子里的伙计,告诉几个关系好的友商,让他们规避风险就行了。要是公诸天下,自己的竞争优势不就没了?

都知道洋商狡诈。这些伎俩,不会是她编出来忽悠人的。

单凭她这几句话,今日这热闹没白凑。

有人气不过,大声道:“如今市场上什么都是洋人说了算,本以为只是当官的骨头软,现在看来,洋人笑里藏刀,专事算计,比那没骨气的官还可恨!只是那些洋行,都是几万几十万银子的本钱。我等小本生意,除了受他们欺压,还能怎样?”

林玉婵提高声音:“没错。跟洋行相比,咱们都是小本生意。在座大伙之所以从商,有些是家业传承,有些是机缘巧合,有些是被迫还债……大家都是本分百姓,只盼着和和美美的挣点钱,给自己的家人挣个温饱。而自从大清开埠,洋商有备而来,他们万里迢迢来到中国,不是来游历,不是来度假,就是为了榨尽中国人的最后一文钱!纵然咱们不愿战,为着自身生存,也必须应战!”

她的话音里终于带上了情绪。小小的脸上面容肃穆,腰板挺得笔直,

众人不禁动容。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寡妇理事长,隐约带上了慷慨悲歌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