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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谎撒得一点也不走心。昨夜她就摸出来了,仅有的几处淤伤都在手臂肩膀。他又没挨打,哪来的躯干伤。

苏敏官无话可说,恋恋不舍放下袖口。

林玉婵打开柜子,取出那个嵌了铅弹的洋人皮包。

是时候拆她的“续约礼物”。

“转让合约?”林玉婵看到第一眼就目瞪口呆,“……常胜军的信?卧槽。卧槽卧槽。他们昨天到底让你干什么了?”

她没心思组织什么难以置信的叹词,迅速回忆昨晚的兵荒马乱,等她拼出来龙去脉,心中只剩很贫瘠的“卧槽”。

从这些线索,拼合出了阴谋的骨架。

林玉婵蓦地转头,询问的表情:“所以……以后的申汉航线,不能夹带难民了?”

苏敏官拿过那份他假装签过的合约,一点点撕碎。

签合约只是个进入帆船的敲门砖。即便上面的签名出自他左手,手印也不是他的,但谨慎起见,必须销毁。

苏敏官燃起油灯,将最后一片纸烧尽,这才冷笑一声。

“为什么不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玉婵哂笑。

他就是个按下葫芦浮起瓢的反叛之星。原本自己无所谓的事,一旦被别人揪住大做文章,他那点逆反之心立刻整装待发,拼着把“软肋”变成“硬甲”,也要告诉那些不识相的反对派:你们别想拿捏我。

“我会重新制定规则,确保逃民里没人敢泄露一个字。”他声音凉凉的,“另外,吃水线也不会再让人找到破绽。金能亨虽然是工部局董事,但也不能为所欲为。昨日白白使唤一次巡捕房,已透支了他的身份和人脉。短期内他不会再找我麻烦。”

林玉婵仔细读完那封关于吃水线的信,记下了那个军官的名字。

“短期内不会再找你麻烦。”她又思忖,“但长远来说……”

苏敏官朝那皮包再看一眼,催促她取出里面的另外一沓文件。

“还没完呢。”

林玉婵半是惊讶,半是好笑,问:“不送回去?这次不怕得罪人了?”

她从皮包里掏摸出属于金能亨的零零碎碎:一枝钢笔,一盒名片,一个钱包,一叠空白支票——已经浸水模糊,应该不能拿来招摇撞骗——另外,还有一沓看似很正式的合约,仔细折在防水文书袋里。

她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读到一半,脸上的笑容藏不住。

旗昌洋行今年与友商签订的齐价合同,涵盖十余种大宗商品——价格、收购量、市场份额,列举得十分详细。虽然仓促之间无法详读,但她知道,这绝对是保密的内部资料,有权限查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洋行之间的竞合谋略,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贪婪地记忆上面的数字和符号。

苏敏官提了几件她的干净衣裳,绕到她身后,轻轻解她睡衣扣子。

林玉婵抽口气,本能看一眼窗外——三层的卧房,还拉着窗帘,其实什么隐私都露不出去——然后坚决挡开他手。

“给你换衣服。”他无奈含笑,“睡袍还我。”

林玉婵:“……”

又听他低头,温暖的呼吸清晰可闻,鼻尖轻轻拱她耳垂:“昨天不是让我解了?”

林玉婵再次:“……”

汉语博大精深,这个“让”,是被动,又不是主动!再说现在大天白亮,能一样吗!

她不给他面子,蛮横朝墙角一指:“过去!”

苏敏官轻声笑,笑声中热气渐浓,忽然放开她,背过身去。

林玉婵冷冷道:“还要再去刷一次牙吗?”

他没办法,背过身站着,耳廓微红。

苏敏官等了半天,没听到她动静,一回头,小姑娘早就衣冠整齐,正捧着那份齐价合同继续研究呢。

忽而她抬起头,希望满满地问:“这个也能给我?”

合同的具体内容还是其次,关键在于,从中可以推算出各家洋行的年度目标和经济实力。旗昌一家泄密,他们就算想要重新签订合约,细节上也不会有大的改动……

这些珍贵的信息,如果让广大华商得知,不知会在上海商界掀起多大的地震。

不能一次性放出来。要一点点的放,让洋商摸不着节奏,让他们也感受一回被牵着鼻子走的滋味。

就这么办。林玉婵美滋滋地想。

苏敏官气得磨牙,故意说:“自己抄。”

她失落地“嗯”一声。

“算了,直接拿去。”苏敏官收起自己的睡袍,“我拿着也没用。”

林玉婵立刻把合同收好。

对船行来说,这些信息价值有限;但对新成立的商会来说……

林玉婵不敢想。这是大杀器啊!

她凑到他身边,踮起脚,对着那略嫌苍白的脸颊,诚心诚意地连亲好几下。

“小心报复。”她附在他耳边说。

*

出乎意料,义兴船行并没有遭到报复。

苏敏官不敢松懈,首先送走客房里的同袍兄弟。倘若昨晚真的有巡捕破门突击,他们是肯定会暴露的。如今看似风平浪静,但诚叔他们不可久留。

然后叫上值夜伙计,收拾了仓库里一些会务痕迹。开会时的桌椅板凳、关公像、简章规章之类,一律临时堆密室。至于各种火`药军器,都藏进货船,开到江里去。

他昨晚体力消耗巨大,做完这些,又睡个长长的午觉。林玉婵已经去商会主持例会了。

一连三日,别说巡捕,连个查税官也没来。

派人去巡捕房打听,那日“工部局巡捕房乐队”的首秀演出上,那开枪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虽然贴出通缉令,但始终没有抓到。

在场目击证人众多,但谁也没看清他的样貌,只记得他来去如风。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他腰间缠黑布——这说了等于没说,黑布随时可以解下来。

那些真·腰缠黑布的清帮马仔,有几个侥幸逃生,也知道那天夜里的骚乱到底是谁的锅。但他们本身都是法外之人,见到巡捕躲着走。折了这么大一场,只能当做黑吃黑,自咽苦果,眼下已经躲到浦东乡下,自然不会去向官老爷诉冤。

旗昌洋行的金能亨经理也是知情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去报案。

由于丢了随身皮包,泄露了洋行之间的机密合同,造成洋行的极大损失,旗昌董事会已经决定将他解聘。

没了洋行经理的身份,刚刚竞选上的工部局董事,也得退位让贤。

当然顾及友商之间的面子,理由不能照实说,而是发了个公告,很官方地宣布,由于旗昌轮船公司自组建以来,业绩连续下滑,不及股东预期,因此决定解聘现任经理,另觅贤能,云云。

一位经验丰富的资深经理人,又在远东有长期工作经验,原本是各外籍洋行的香饽饽。但友商们心照不宣,谁也没向他抛来橄榄枝。

《北华捷报》上登出了新经理的招聘启事。

金能亨再嚣张,也只是对着华人和下属嚣张。对股东和董事会,他没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

只能打好行囊,灰扑扑地登上回美国的船,打算回国休养几年,再谋东山再起。

在等待小厮搬运行李的时候,金能亨拄着手杖,最后一次环顾上海港,这个带给他机遇和财富的远东魔幻乐园,百感交集。

忽然,在忙碌的码头挑工和扦子手之间,他发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面如冠玉的中国青年,安安静静地微笑着,朝他招手。

这微笑,在别人看来是如沐春风。在金能亨的眼里看来,是百分百的阴阳怪气。

金能亨心里那气啊,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他凭什么!

“来人……”

身边空空荡荡。这才想起,他眼下已不是旗昌经理,公司给配的保镖早就服务别人,自己的中国仆人也都遣散,如今彻底是孤家寡人一个,和当年在香港下船时,那个年轻而狂妄的“波士顿之狼”,其实并无二致。

金能亨有点惘然。他奋斗这么多年,得到了什么呢?

除了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加了两个零——但和他经手过的,旗昌洋行那达到百万级别的银两巨款来说,显得微不足道,早就不足以填平他的欲壑——还有一堆皱纹和慢性病以外,他还剩下什么呢?

这片繁华而无情的土地上,有多少人可以算作是他的朋友,有多少对他无感,又有多少人对他怀着无尽恨意,即便他人在美国,也会日日诅咒他呢?

就在短短几个月以前,他还以为,这片亟待开发的土地,以及这里众多蒙昧的愚民,多少应该是欢迎他的,感谢他慷慨地给小费,感谢他给这个国家带来了轮船旅行,带来现代商业和文明。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的义兴船行老板,竟似和他天生有仇,从买广东号开始,就事事逆着他,非要给他难堪,非要学西方人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跟他平等对话。

乖乖跪着挣钱不香吗?

苏敏官眼看金能亨脸上神情莫测,色厉内荏地瞪着自己,嘴角不由浮起冷笑。

不过他的开场白很礼貌:“还你的东西。金能亨先生,祝你的旅程一切顺利。”

皮包里一堆个人物品,苏敏官很不客气地一一翻过,对自己有用的都留下,只剩一枝钢笔,笔杆上刻着个十字架,以及金能亨的姓名缩写,他用起来不爽。

金能亨接过,有点发愣。

他记得这枝名贵的笔,是很久以前,一个同乡教士赠给他的。教士信仰虔诚,曾劝诫他做买卖也别忘了上帝仁厚。而后来……对了,后来恰逢马神甫教案,该教士义愤填膺,毅然投笔从戎,端起洋枪参加了英法联军,据说回国的时候带了一箱子圆明园的宝贝,如今早就是当地名流,再不用辛苦传教。

金能亨捶胸顿足地想,他怎么就没那个运气呢?

而且临走前还被中国人摆了一道!

他压下舌尖一句勉为其难的“谢谢”,盯着对面中国年轻人翘起的嘴角,低声说:“你现在很得意对不对?我告诉你,个人的命运就是国运,在和西方人的战争中,你永远不会赢——今天我离开了,但公司会寻到比我还有能耐的继任者,你以为他们会跟你握手言欢?想得太美,哼!走着瞧吧!”

他不愿再跟苏敏官掰扯,快步走上踏板,狠狠催促:“蠢货!快点!快点!别丢了我的东西!”

苏敏官不计前嫌地一笑,在绵长的汽笛声中,朝那慌张的身影挥挥手。

如果金能亨有兴致,在漫长的旅途中拿钢笔写点东西的话,他会在笔帽里发现一张夹带的小纸条,那上面才写着他真正的临别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