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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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普顿小姐抚着胸口, 慢慢缓过来,拼命摇折扇,仿佛跟那扇子有仇。
“见鬼, 这个毫无廉耻的家伙, ”她秀眉倒竖, “做个中国的官就了不起?抢他妻子的嫁妆很光彩?真是给英国男人丢脸!——德文,你也真是的, 拿出你的勇气来!拿出你的自尊, 怎么能任他剥削……”
郜德文低着头,泪水在眼睑上滚。
林玉婵轻声道:“好啦。”
从情感上讲, 林玉婵对郜德文不免也有怨气。但她知道, “女人没管住自己的钱”,这并不是主要矛盾。
毕竟大清还没亡, “女性享有私产”才是稀罕事。就如当初毛顺娘给自己偷偷攒钱, 被发现了照样归公, 林玉婵也无能为力——并不是她们多软弱,而是整个社会风气都在和她们作对。
郜德文算是性格强硬的。然而丈夫拿走她的嫁妆, 依然没有任何阻力。她的贴身丫环甚至主动给出钱箱钥匙。郜德文发现之后火冒三丈, 家中所有下人一齐跪下劝, 哭天抹泪满园风雨, 甚至有人威胁要撞柱子,非要她说出“没关系, 应该的”, 大家才肯挪膝盖。
她就算拿刀追过去又怎样?马清臣要是狠下心,可以直接把她送疯人院。
康普顿小姐气消了些, 忽然小声说:“按中国法律,你们能离婚吗?”
听了林玉婵的翻译, 郜德文立刻摇头。
和离什么的,小说里写写而已。这年头只有丈夫休妻卖妻,没听说过女方提出离婚成功的。就算真有悍妇闹出个休书,女方多半社会性死亡,没人再会接纳她。
况且郜德文作为“招安反贼”,身份特殊,若是没有这个洋官丈夫罩着,怕是每天都要担心被清算。
再者,离婚又怎样,逞一时之气,钱更拿不回来。
林玉婵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按照现行法律,英国人娶中国人的涉外婚姻,应该不归大清律管辖吧?康普顿小姐,他们应该遵守英国法律,对不对?贵国法律中有没有……”
康普顿小姐无奈地摇头。
“据我所知,丈夫可以因妻子不忠而提出离婚……反过来可不行。见鬼,在某些方面英国和大清一样落后。”
中英两国手拉手。林玉婵有点意外,问:“那你们的女王也……”
“女王当然受到一切法律豁免。”康普顿小姐不假思索地说,“她想离婚就能离婚。不过显然,她和丈夫琴瑟和鸣,并且认为她所有的臣民都应该过着同样理想的婚姻生活。”
林玉婵想,起码大清还有“七出”呢,比英国好点。
她不想多耽,跟郜德文和康小姐告别。
然后随着两位经理回到铁厂,见到科尔先生,好话说尽,一唱一和,争取到一个月的延期,条件是按市价多付两分尾款利息。
科尔先生觉得被中国人摆了一道,不满之色写在脸上,也懒得拱手握手了,礼貌而冷淡地将博雅一行人送走。
“不要辜负我对中国人的信任。”他话里有话,道,“下月今天,我希望见到足重的现银——英镑、美元也可,不然你们别想见到你们的新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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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博雅公司,红姑刚从郊外回来,大姐大似的地跟新员工训话,说今年棉花长得好,等到收获季,让大家体验一下挣钱的爽快。
眼看林玉婵黑着脸走进,气场明显不对。红姑忙住口。
“妹仔,怎么了,被抢了?快快快坐下喝口水,可曾伤着?”
林玉婵摇摇头,简单说:“被洋人欺负了。”
红姑一惊,看着林玉婵衣衫完整,松口气,笑道:“洋人哪天不欺负人,你不是还劝过我们,就当听狗吠……”
“……抢了两千两银子。”
红姑噤声。
连带着几个跑街新员工,脸上一个个青里透白,寻思自己是不是该找下家。
老赵已经铺开笔墨,从关系最近的友商开始,构思借款信。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
“露娜!”居然是康普顿小姐,扶着车夫的手跳下马车,匆匆奔进来,“露娜你还好吗,我……”
林玉婵脾气再好,此时也觉得她有点烦:“我想自己静一静,现在不想聊天。你有那么多闺蜜朋友……”
“我有要紧事跟你说。”康普顿小姐环顾四周,“咦,那个绿沙发呢?”
她敷衍地跟众人打招呼,然后不见外地拉个凳子坐下,从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棕色羊皮英文书。
“从我父亲的书房里偷的。”康普顿小姐招呼她,“快,过来看。”
林玉婵淡淡道:“我还很忙。如果你……”
“这是领事馆给侨民印制的大英帝国普通法(common law)重点摘要,每年修订一次,汇总一些常见的法律判例。”康普顿小姐头也不抬,飞快地翻著书页,“我刚才气坏了,竟然忘了查一查关于婚内财产的法律……”
林玉婵心里蓦地一跳,立刻拉个凳子也凑过去。
她有点意外:“英国法律怎么说?”
“Coverture, 即婚姻中妻子受丈夫全面监护的状态。这个词你可能听说过。”康普顿小姐摇摇头,用纤细的手指点着一行行印刷体英文,快速阅读,“根据 Common law,结婚后,丈夫和妻子成为一个法律整体,即女方丧失法律上的独立性,她的权利和义务移交给她的丈夫……她婚后所赚取的任何金钱——无论是通过工资,投资,礼物还是继承——都成为其丈夫的财产,不过……”
她快速翻页,找到一行蝇头脚注,兴奋地读起来。
“《已婚妇女财产法案》(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的补充条例……经由女权人士的不懈努力,去年刚刚获得议会通过。它规定,妇女婚前从父亲手中获取的嫁妆,可以豁免于coverture。”
林玉婵眼睛几乎贴到纸面上,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法律术语,头晕目眩。
“你是说……在新的英国法律中,丈夫无权处置妻子嫁妆?”
“取决于结婚的时间。如果我,爱玛·康普顿小姐,前年和某人喜结连理,我那幸运的丈夫可以天然享有我的嫁妆。不过从去年开始,他没这个权力了。露娜!马噶尔尼夫妇是何时成婚的?”
林玉婵心跳加速,小声说:“去年。”
啪的一声,康普顿小姐合上法典,栗色的眼睛熠熠发光。
“看来议会那帮油腻老男人还是干了点实事的。”她笑道,“按照大英帝国普通法,马噶尔尼先生无权动用他妻子的嫁妆。如果通过诉讼的手段,我想也许可以迫使他把那些银子还回来……如果德文愿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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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
郜德文用铅笔狠狠描着英文字母,不小心用力过猛,以至于纸上戳了小洞。
要是连这点魄力都拿不出来,她以后没脸见林姑娘了。
郜德文写了几个字母,无心学习,跑到后排开小差,悄悄跟林玉婵确认:“所以,我可以跟我的丈夫打官司,要回那笔钱,而他却不能休了我?”
倒不是她多贪慕婚姻。在当前社会环境下,“休妻”对女方的杀伤力惊人。郜德文成婚时,是太平天国“纳王府”的郡主,有浩浩荡荡的娘家势力撑腰,万一婚姻不谐,至少有个退路;现在她孤家寡人一个,承受不起众叛亲离的后果。
马清臣需要她的身份和地位助力自己升官,肯定也不会轻易放她。闹起来,吃亏的只能是女方。
林玉婵不能昧着良心,鼓动郜德文去鸡蛋碰石头。
“动用法律武器拿回嫁妆”,是现阶段郜德文能做的、最有利于自己的事。也是林玉婵想要拿回自己的投资,最快捷的方法。
林玉婵点点头:“如果你肯跟你丈夫撕破脸……”
“是他先跟我撕破脸的。”郜德文沉下脸,浓眉大眼的五官一齐阴沉下来,“是他先抢了我的钱。这几日他天天往回家带礼物,做小伏低跟我道歉,就是不肯还一两银子。我再不信他的话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郜德文苦笑。她已经辜负了一次林姑娘的信任,眼下林玉婵对她存疑,也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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