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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是也用汉语回,说这些都是孤儿院孩子的手绘作品。孩子们个性不一,有的会在罐子上小小地留个名,但大多数时候都会忘记,因此她也不知这一罐具体出自谁的手。

傅兰雅连连称赞:“他们一定习练很久了——画这一罐,能拿到钱吗?”

林玉婵笑着点点头。

“工费多少?”

林玉婵依旧笑而不语。

傅兰雅有些不好意思:“是这样的。在下受聘于翻译馆,译书的时候时常需要绘制插图,或是临摹一些模糊的原件。虽然我自己也习练素描,但绘画太占精力,我一直在寻找收费低廉又态度认真的画师,来帮我绘制大量插图……”

他想了想,飞速心算,说:“一幅插图十文钱,不知林小姐可不可以代我询问,如果孤儿院有天赋超群的孩子……”

林玉婵微微惊讶,看看傅兰雅案头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原版图书堆,意识到“绘制插图”确实是个大工程。

西方科学书籍本来自带许多示意图,有时因为绘图习惯差异,难以被中国读者理解,因此在译介的时候,负责任的译者都会重新绘图,把三维写实改成白描线条,把西洋背景改为中式风光,袒胸露背的西洋女子改成温婉削肩的古典仕女……以及为著书籍趣味着想,更会格外增加不少插画插图,让人们看得下去。

十文钱一幅画……虽然比外销画的市价低不少,但略略估算,跟孩子们画茶叶罐的收入应该大致持平。

傅兰雅也很懂得省钱嘛。

林玉婵心中蓦地点燃一盏灯。绘制茶叶罐毕竟创意有限,许多孩子已经练出了精巧熟练的技艺,苦于没有更进一步的实践机会。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做外销画师,等长到了走入社会,给自己赚更多的钱!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傅兰雅自嘲一笑:“我就是问问……”

“可以,”林玉婵笑盈盈地说,“我可以去跟孤儿院的教士谈。不过有条件。您需要出钱雇佣专业的油画素描师傅,定期去给那些孩子们上课。”

傅兰雅在翻译馆兼职,容闳直接给他开了每月一百两的薪水。雇个外销画师的开销,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当即和林玉婵握手,表示:“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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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投标考察,逛一趟,却给徐建寅找到个高薪工作,还给孤儿院孩子们谈出个绘画课,林玉婵心里美滋滋。

回去以后,她也不用苏敏官帮忙,自己认真撰写了投标书。参考了徐建寅的专业建议,最后让各位经理过目。根据江南制造局的生产能力和产品计划,分别从哪国订购哪种钢材,性能参数单价各是多少,最终的产品品种、产量、所占比例、何时运抵、如何保存……厚厚地列了几十页的大纲。

然后,再自卖自夸,详细介绍了博雅公司作为进出口外贸商的社会信誉和人员资质。顺便再提一嘴当初慈禧太后的金口玉言:“那些个机器,什么翻译啊保养啊零件儿的,既然他说你懂,那就都交给你好了……”

不仅是为了这一次采购。江南制造局一切从零开始,如果能赢下这一次的招标,以后多半能成为签约采购商,那就有源源不断的单子了!

给慈禧供应花露什么的,来钱虽然多而快,毕竟不稳定。哪天太后一念之差,打算换个别的新鲜产品,她也没脾气,连违约金都拿不到。

但是江南制造局可是会一直活着,活过大清,活过民国和日占,活到新中国,活到21世纪。

她做好充分万全的准备,投标书修改到深夜,弄得蓬头垢面眼带红血丝。好在容闳就暂住在二楼客房里,直接上楼一递,门都不用出。

第二天,本来想一觉睡到中午,又早早醒了。林玉婵来到江南制造局门口,久久地看。看工人进出,看原料送入,看好奇的百姓们围着那厂房指指点点。

徐建寅已经来到翻译馆开始工作。连带着他爹徐寿、世交华蘅芳、李善兰……容闳财大气粗,一封封书信邀请,几乎把江南西学圈有名有姓的人物都挖了来 。

由于赫德离开上海,广方言馆的规模又扩大,为了便于管理,也搬来了江南制造局后院。偌大一个工厂,一半的面积成了文人学者聚居之地,引人瞩目。就连向来疏于报道中国事务的《北华捷报》,也特地留出一整个版面,惊叹这一清政府的先进政绩。

在一派欣欣向荣的大生产景象中,林玉婵终于等到了招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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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先生,消气……”

林玉婵觉得自己有点角色错置,拉着容闳袖子不让他再转身。

“我说话都不管用了吗?我堂堂一个督办,我的意见都是废纸吗?”容闳罕见的怒容满脸,挥着拳头叫道,“太后亲口钦定的供应商他们都不认么?那个‘满发行’是什么散兵游勇,他们根本没有资质……”

“那个‘满发行’,大股东是李鸿章的族弟。”林玉婵疲惫地说,“太后管不到这里,李抚台可以。您千万别跟他起冲突。”

北京城里一句太后“金口玉言”,和真金白银、近在咫尺的利益相比,也得退让。

自从得知李鸿章的亲戚也开始下场竞争采购商的位置时,林玉婵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江南制造局虽然拥有几乎是远东最先进的军工机床,聘用了一批世界顶尖的学者工程师,但它的本质,还是个衙门。

大清的衙门。

当然,衙门不缺钱。林玉婵送去的几十页细致标书,被他们欣然采纳,回馈了一千两银子。然后就转手送给了那个“满发行”,当做现成的采购指南。各种原料提价三成,眼下已经采购过半。

衙门也很会做人。博雅公司还是得到了几口残羹剩饭,被授权成为了“翻译馆”的供应商,进口一些小件的西洋科学器械、科研原料、外文书籍、乃至供应茶叶……

倒也小有利润。

不过跟林玉婵畅想的,为近代中国工业抱薪填土的梦想,还是颇有差距。

容闳已经跟有关人员吵了好几架,每次都被笑脸送出来,说不好意思,本部门无能为力,要么您找找别人?

江南制造局是肥差衙门,里头的管理人员拿着洋务经费,只求升官发财、积攒资历。偶然办几件实事,也是为了得到上级的嘉奖。

做事越多,犯错的机会越多,不干活才是最保险。

谁肯冒着得罪李鸿章的风险,帮容闳说话。

于是眼下,明明是博雅公司错失机会,容闳比林玉婵还难受。眼看自己跋涉万里、每个零件都亲自相看的机器,放在个衙门似的厂房里,成了别人加官进爵的工具,他心里好像点了无数炸`药包的闷井,快按不住盖子了。

林玉婵只能反过来安慰他:“至少聘用的工匠们都靠谱,这些机器迟早会给中国造出自己的枪炮。虽然成本高点,效率慢点,但终究是对国家有益的。”

容闳:“道理我都懂,可是……”

他攥紧拳头,忽然怒容消失,振振地道:“没关系,只要我督办这厂子一天,我迟早把它的风气扭转过来。我堂堂一个耶鲁毕业生,环游全球的旅行家,难道还斗不过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笃笃笃,笃笃笃,隐约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畅想。

容闳的办公室就在厂房一侧,别人不喜欢听机器隆隆的噪音,所以把这间屋子留给他,正好方便他每日视察。

因着噪音,隔了好一阵,才发觉有人敲门。

“喜事,容大人!”

来人是曾国藩的手下,容闳也认得,连忙看座,寒暄半天。林玉婵回避到里间。

曾国藩问容闳休整得怎么样,回国待得习惯不习惯,容闳报喜不报忧,一一作答。

“为了嘉奖您购办机器之功,曾大帅保荐,让您以江苏省行政署的候补同知身份,在丁抚台手下做译员。朝廷已经批准。您现在便可准备起来,去苏州上任啦。恭喜恭喜!”

容闳一时没听懂,愣了好一阵。

那人直笑:“嗐,容大人,升官啦!别愣着啊!曾大帅照顾您呐!”

容闳呆呆地问:“那这里……”

“这里当然是不做啦。一个督办而已,有什么意思?新督办不日即来,您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

“那,我以后的职责……”

“暂时没什么职责,总归是办洋务而已——曾大帅说了,容大人心思奇巧,做什么都行。您不是常说,有许多西洋书籍亟待翻译吗?您就没事译译书,写写文章,丁抚台见洋人时陪同一下,每月就能拿二百五十两银子俸禄——这福气,别人烧香都求不来呢!瞧瞧,曾大帅给您想得多周到!”

容闳被这突如其来的“福气”砸一脸,微微张着嘴,眼神迷茫又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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