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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地里派人调查, 如今棉花行业暴利,入场的商贩比去年又增两倍。他们只想赚快钱。不知从何时起,棉商中开始流传在棉花包里掺水的机巧, 技术最熟练的, 可以把七十斤棉花变成一百斤卖。”

博雅例会上, 林玉婵面对各位老员工,不无担忧地说。

博雅公司吃够了棉花年年涨价的红利, 常保罗手下一群人都已经成为棉花专家。听了林玉婵一席话, 当即咋舌。

“乖乖,这比印钱还带劲啊!”

今年春季, 棉花价格继续攀升, 达到七便士一磅。林玉婵刚刚涉足棉花行业时,她记得清楚, 价格是每磅一便士, 郑观应这个“良心买办”还收她一成佣金。

如今, 两年过去,单价足足涨了七倍。

在利益的驱使下, 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 也属正常。

大伙当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 严肃表态:“咱们收的棉花, 别说掺水,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 按照《手册》标准, 每包都是一级甲等。客户不信时,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

林玉婵立刻摆手。

“咱们博雅的商品质量极少接到客户投诉, 我当然相信大家。不过……”

她顿了顿,大胆说:“我家乡有个说法。当你看到一只蟑螂的时候, 说明暗处已有成千上万。”

博雅众人齐齐露出嫌弃的表情:“噫——”

只有苏敏官皱着眉头杠:“哪里听的。广东没这说法。”

总账房先生虽然一天工作两小时,但也是博雅一员,也得参加例会。他倒不骄不躁,听得很认真,鲜少发表意见。

突然杠这么一句,说明已经忍无可忍。

总之,这句形象的比喻很能说明道理——洋人都受不了,找到商会来了。棉花掺水这一举动,在上海广大中小棉商当中,只怕已经蔚然成风。

“并且据商会情报,”林玉婵又道,“汉口、九江等港口,也有棉花掺水的案例。我在商会里调查过,大多数花商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说明手中的货多少有问题。”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常保罗试探着说:“那,咱们应该组织个棉花质量协会什么的……”

不能让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然而大家心里都不乐观。棉花不像茶叶,不是能分出品级和牌子的享受型消费品。洋人又不认中国人面孔,管你是哪家店、哪里人,只要被一个中国棉商坑过,势必会对所有卖棉花的都增加戒心。

一味撇清自己,宣称“我们跟别的奸商不一样”,在洋商心中,分量几何?

苏敏官忽然问:“容先生这次回来,可曾讲过美国战况?”

其他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把话题拽开四万里。

林玉婵却心中猛地一亮,从沙发上弹起来。

“对了!他说过!”

在她自己心里,“美国内战即将结束”是理所当然的历史事件。但她差点忘了,对于当时人来说,一切还是未知。

她蹬蹬蹬上楼,钥匙打开客房门,半分钟之后,带下来一沓尺寸各异的印刷纸。

上头印的全是英文,少许法文。几个懂洋文的高管赶紧凑过来,检验自己的阅读理解。

都是容闳从美国带来的、关于内战新闻的剪报:

《联邦总统林肯宣布<解放奴隶宣言>,全文如下……》

《血腥的葛底斯堡战役:波托马克军团在本乡本土打了漂亮的一仗》

《北军狼奔豕突,“猛虎”格兰特将军已经控制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

《解放的黑奴立功?第三次温彻斯特之役上演神奇逆转》

《奴隶逃亡,种植场经济濒于瓦解,里士满内部分裂不一》

……

此外还有不少战争宣传册、征兵手册、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手抄稿、敦促南军投降的小传单……

把这些按照时间年份排好。从这些密密麻麻的黑白字母和图画中,复原出一幅生动而完整的美国内战时间线。

经过简单的翻译,就连不识字的红姑都琢磨出来——

“嘿,花旗国叛军气数已尽啊。”

“容先生去年冬天从美国出发回国,距今已有五个月,”林玉婵像模像样地分析这一堆材料,“我认为,按照这种战况的进展,南方叛军撑不过半年。”

当然,美国内战具体结束的日子,她没背过,在这个世界里也未必能精准实现。但只要历史的大浪潮方向不变,应该就是在这个夏天。

“所以……”

其他商户只是随波逐流。但博雅众人早早就跟林玉婵上过国际贸易课,清楚地达成了共识:中国棉花之所以在国际市场上大受欢迎,跟美国内战干系极大。

欧洲工业革命以来,城市中大量兴起纺织工厂,急需优质棉花。美国原是产棉大国,但自从内战硝烟起,南方港口被贸易封锁,大片种植园里的棉花找不到销路,这才使欧洲人不得不来到中国,寻求廉价替代的纺织原料。

而今,估摸着大洋彼岸的战火即将熄灭。贸易封锁还能持续多久?南方种植园重启还要多久?种植园里没了黑奴,换成雇佣工,还会有原先那么高的产量吗?

这些都是未知数。

“我们只知道,”林玉婵斩钉截铁地说,“一旦美国棉花重新回到市场,中国土棉完全不是敌手。”

因为品种不同。美棉纤维长,适合机器纺织;中国土棉眼下还没有改良育种,纤维短,质地粗,适合手工纺织,只能织出粗糙的土布。若要适应机器,必须按比例和其他品种的棉花混在一起。

在有选择的情况下,欧洲的纺织工厂肯定会优先订购美棉。

众人将这些信息梳理完毕,不约而同地看向林玉婵,眼里都是三个字:

怎么办?

苏敏官微微一笑,垂下眼,把玩手里一片外面捡来的叶子。

林玉婵深吸口气,小心说:“既然中国棉花的信誉已经下滑,我建议,从现在开始,博雅公司停止一切棉花业务。收到的籽棉照常加工,已有的库存照常售卖,择价高之时出清。但不再加工新棉,也不再接新的订单。以规避美棉重新入市的风险。”

她说完,静一静。没人出言反对。

博雅不是投机型的公司。林姑娘秉性谨慎,去年上海的地产风波震动江南,在她的严令之下,没人炒房致富,也没人因此而倾家荡产。这事件众人都记忆犹新。

可是……

常保罗弱弱地说:“现下棉花的价格是七便士一磅,相当于每担十二两银子。运到码头上的货,不出半日全都卖掉。洋商之间也不签什么齐价合同了,谁有钱谁吃货,已经买疯了,而且有些已经把明年的花田收成预定了……”

而棉花收购加工的成本,尽管已经攀升了近两倍,依然超不过每担二两银。余下的全是毛利。

就此放弃这么一项利润巨大的业务,任谁都觉得可惜。

林玉婵看了常保罗一眼,明白他的顾虑。

“如果暂停棉花业务,你的‘孟记花行’分号当然也要暂时关闭。不过,市场上永远不缺风口,我相信咱们会很快找到别的业务来代替棉花。如果分号真的歇业,我不会让你和手下们赋闲,照样会发薪水,直到找到其他有利可图的业务。好不好?”

常保罗如今也是大经理,手底下十几个人,管着家族企业,颇有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儒将风范。唯独面对总经理林姑娘,他依旧十分佛系,只要她讲话,他就懒得思考,默认林姑娘能将一切安排得明明白白。

况且她不管怎么安排,不管语调多么强势而果决,末了不忘用她那唱歌一般的南方腔调,温和地征求一句:“好不好?”

常保罗点点头,接受:“好,不过我亲家那里……”

“我会建议你去游说亲家,乡下的棉田收了这一茬,改种稻米、桑麻等其他作物。当然也可以不改,将棉花售予其他商贩,照样可以赚钱。只是博雅不会收了。”

众人表决完毕,一致决定博雅公司退出棉花业务,相熟的乡农一概不续约,不参与今年的原棉收购。

林玉婵转向苏敏官,“麻烦把库存的棉花、不管加工到哪个工序,全都清点一遍。”

对苏敏官来说这就是举手之劳。他漫不经心应了,忽然抬眼,轻声说:“林姑娘,我有一个建议……博雅停收棉花之事,可不可以……先不要在业内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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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你有多确定,棉花会崩盘?”

端午,黄浦江上龙舟竞渡,外滩和各个码头上挤满观众,锣鼓喧天,巡捕们卖力地维持秩序。

上海从地产风波中慢慢恢复,工部局总算有余钱,举办一些惠民娱乐活动,以图振兴经济。龙舟赛设置了不菲的奖金,吸引了十里八乡几十支参赛队伍。这一日城里空前热闹,俨然已回到两年前的黄金时期。

也有不少洋人出来看热闹。他们当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挤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坐在水上茶楼饭馆里,谈笑着给每艘龙舟下注。

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看龙舟。今天顶着烈日,来到一座位于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定了雅座。

林玉婵好心提醒:“这不算在‘包吃包住’之内哦。”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口袋里摸摸。

一个月十二块,光计生用品就占了大头,消耗飞快,攒几个钱容易吗他。

林玉婵嘻嘻一笑,抢着掏一块银元,拍在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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