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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天分的女士,我今日算是开眼界……”

“不是天分,是工具。”林玉婵一笑,毫不藏私地亮出手里的粉笔,“把您的球杆稍微改造一下,您下次就能赢我了。”

几个懂行的洋人立刻围过去,马上推测出其中原理,啧啧称奇。

中国人果然狡猾!这样都行!

沙逊大班呆立好一阵,些微受伤的自尊心又回到原位,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笑。

见鬼!这要是个中国小伙子,他非得重重拍他肩膀,然后花大价钱把他挖到自己洋行不可!

“好啦。现在咱们来谈谈单子吧。”林玉婵丢下球杆,回到洋商扎堆的席位,重新自我介绍,“博雅公司总经理。业务……”

此时众洋人面对她,才算开启了商业模式。颠地大班忽然记起来:“啊,这位小姐经营的公司,曾向我们输送茶叶和棉花。一个姓郑的副买办和她很熟——小郑呢?哎,可惜,他从来不参加这种社交活动……”

一听到“棉花”两个字,众洋商心中了然。

这个年轻秀丽、看似天真无害的女生意人,原来也是站在风口上的投机客之一。

还是苏敏官的“东家”?还是女爵?乖乖不得了。

“……在宁波有几片棉花田,”林玉婵继续侃侃而谈,“蒙各位青眼,最近卖得还可以。你们既然是敏官的朋友,将来遇到,我可以给大家打个折扣。”

这一次,没人再打断她,静静听她介绍业务。

苏敏官作为“经销总代理”,很尽忠职守地站在她身边,不时补充附和两句。

几位洋商眼睛亮了。

都知道中国人秉性谦逊,不管是夸人还是自谦,都得放大一百倍来理解。

她所说的“几片棉花田”,在洋商心中,化成一片连绵无尽的白色沃野。

“真的?哈哈哈……要是中国棉商都能像林小姐这样懂行,英语又好,我们也不用倚仗买办了……他们狡猾得很,天知道从我们手里赚了多少差价,也没法问……”

苏敏官亲亲热热地拍了拍沙逊大班的肩膀,故意跟他抬杠:“好啦,别给林姑娘画饼啦。你们上半年的棉花不是已经收得盆满钵满,据说仓库都放不下?别让她白高兴一场。”

“可不是,呵呵……”颠地大班凑过来,捋着腮边胡须大笑,“你看看,中国人还是帮着中国人。不管你请他喝多少酒,他照样拆你的台……”

另一个林玉婵不认识的洋商凑过来,殷勤地递了一张名片:“林小姐,您真的拥有大量的棉田?”

“欢迎去宁波‘孟记花行’参观。”她微笑答,“现在不收,可以等收获季后嘛。今年没机会,明年再合作也可以。你们是敏官的朋友,就是博雅的朋友。跟买办打交道太累,你们才是真正话事的,今日结识各位,是我的荣幸。”

这么爽快的中国女子,不害臊,不扭捏,像个男人一样张口闭口就是买卖。众洋人还是第一次见。

洋人们心里有杆秤,如果一个英国女子豪爽如斯,他们也许还会皱一皱眉头,暗骂一句哪来的土老帽;如果是一个中国平民姑娘如此特立独行,洋人们也会觉得她有点目中无人;但她既然有爵位,众人看她的眼光又不一样了。不少人想起那位哥伦比亚的传奇女商人玛丽·英格力,心想:我是在和中国的玛丽·英格力打交道吗?

“真的不巧,敏官也知道,我们仓库确实都存不下了。”沙逊洋行大班诚恳地表示抱歉,“但年底若有空余……”

虽然刚才答应林玉婵赢球就跟她签单子,但洋商也不能给人无脑送钱。沙逊大班观察着这对年轻的华商搭档,寻思着他们的竞争优势。

“确实。”苏敏官忽然笑道,“仓储费不少吧?据我所知,那些买办不懂精打细算,租地从来都是闭眼签合同的。”

洋人点点头,觉得心有戚戚焉。具体的活计他们虽然未曾经手,但每次检查买办送来的账目,都让他们触目惊心:为了囤棉花,这些财大气粗的买办大手笔租赁货栈,几乎要把上海的地价重新炒上去。

洋人老板跟买办的关系很微妙:就像雇了个得力的管家。一方面离不开他,另一方面,时时担心自己被架空,担心这个管家以公谋私,拿着公款乱挥霍,自己给自己做老鼠仓……

近来也有传言,说有买办自己开商号——买办有自己的事业无妨,但那商号完全就是利益输送,把洋行的钱薅进自己的荷包,不仅赚佣金,还赚差价!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为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们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到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自己给自己下订单?

中国人狡猾得过分了。

所以,苏敏官稍微一句话,就激起了洋人对买办的诸多不满。

但明面上还是得互相维护。沙逊大班“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好地皮都要抢的。贵点就贵点,没办法。”

林玉婵有意无意瞟了苏敏官一眼。他悄然一笑。

干坏事就得两人配合,苏敏官跟洋人有交情,但身家寒酸,没有担保;她有整个博雅公司的实力,缺点在于拉不下脸皮。

“现在欧洲纺织厂的订单,还没到旺季吧?”她小心措辞,问沙逊大班,“你们提前收的棉花,要存多久?几个月?一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到时再收购,而非要提前这么久,白花这个仓储费。”

漂亮女士托腮疑问,一双眼扑闪闪的眨。几个人争先恐后地给她解惑:“按现在这个趋势,几个月后价格不知会涨到多少!与其到时高价收货,现在多付仓储,好歹省钱呢!”

“博雅公司倒是有空余的货仓。”苏敏官给她端来一杯酒,从容插话,“没办法,货太多,得常备着点地皮。不过现在空着,也确实浪费。”

林玉婵看着自己新封的“经销总代理”,微笑点头,给他捧哏。

“敏官,”她故作不满,悄声说,“这种事不要到处乱说。”

虽然说的是悄悄话,但不少洋商已经听见了。沙逊大班当即喊自己的买办:“王,过来一下!”

姓王的买办丢下手里茶水,颠颠地跑过来,耳朵后面抽出一支笔。

社交场合即是谈生意的场合,当买办的更是不敢怠慢,时刻做好营业的准备。

只是今儿这生意对象是个女的,搁平时,这老王是正眼不会看的。今日洋老板有令,也只好恭恭敬敬作个揖,眼睛却看着旁边苏敏官,猜测他才是真正管事的。

“听说您有空余的货栈地皮?”

王经理拉拉苏敏官的袖子。

“既然提起来,那苏某也不能藏私。”苏敏官找了个安静少人的角落,开始表演,“看在贵行老板的面子上,可以低价租给你们。但有条件。”

“您讲。”

“我们做买卖有规划,你们不能说提货就提货,须得设立一个期限。譬如……嗯,一年。沙逊的棉花在博雅这里存一年,明年此时,如数奉还。这么着,仓储费可以按市价八折收。”

买办有点为难。没签过这种合约。

但是洋老板在旁边盯着,还是得好好表现。

“一年有点太久了吧……五折差不多……”

“反正你家老板不是惜货待售?不如你问问他?”

“那,一年后,如有缺损霉坏,怎么办?”

苏敏官不假思索:“按原先的品级,如数补足新货。还用说?”

“那……明年此时,收货付款?”

“王经理,”苏敏官一见如故地拍他肩膀,轻快地笑道,“总得让我先赚点吃饭钱吧?”

………………

林玉婵抱着胳膊,含笑聆听,不时附和几句。

苏敏官赋闲数月,本事没丢下,几句话指东打西,说得老王眉开眼笑。

过去苏敏官执掌义兴,她很少见到他和别人谈买卖的模样。今日得以观摩他的锋芒,她自己默默偷师学习。

……不过学了也不一定有用。男人跟男人之间的谈话模式,她也没法复制。

几句话过去,苏敏官和那王经理已经初步谈妥了租赁协议。沙逊洋行新收的棉花四千担,由博雅公司提供货栈仓储,一年后如数奉还,仓储费按市价六折,定金先付一半,到手五百两银子。

王经理笑眯眯地回去复命。

另外几家洋行见他居然谈下了如此便宜的仓储,都有点不敢相信。

沙逊大班输了一场球,还占了便宜!

这种好事,平时买办早就自己消化了。若非今日和中国商人直接对接,哪能让他们碰到。

人人都有占便宜的心理。腰缠万贯的洋商也不能免俗。

“敏官,问问林小姐,她还有多余的地皮货栈吗?”

………………

怡和洋行也加入到谈判中来。大买办唐廷枢被人从另一间俱乐部叫来,弄清情况,谨慎地问:“敏官,什么意思?”

苏敏官是他以前多年的竞争对手,风格诡谲,不可轻信。

“白纸黑字的合约。”苏敏官微笑,“一年后给不出棉花,尽管诉讼索赔便是。我现在虽然资产有限,但有博雅公司为我担保啊。”

他用眼神指指身边的姑娘。

唐廷枢早就听说博雅的女老板,出于礼貌不敢细看,连忙拱手,心里隐约纳闷,这姑娘我以前见过吗?

但他是高度近视眼,看谁都一团模糊,这种疑问每天总得涌上那么两三次,他也没在意。

唐廷枢还是不敢冒进,草拟了合约,又道:“明日带我去看看你们的货栈,再做决定。”

林玉婵微笑说好,报了几个大致的地址。

博雅公司确实租赁了大量货栈,因为暂停原棉买卖,这些货栈也确实空置。她没说瞎话,不怕别人检查。

洋商们要来红酒,意气风发地和林、苏两人碰杯。

但是宝顺洋行就没那么容易撮合。颠地大班喝得半醉,大着舌头说,他们去年已经料到棉价起飞,早就大手笔置地,仓储空间绝对够用,就不麻烦博雅了。

“不瞒你说,买地的那些钱,到现在还套着,哈哈,见笑……都是徐润太贪利,不过我也不怪他,他用自己的钱炒地皮,也亏得一塌糊涂,狼狈的很……这个人倒是表里如一……”

苏敏官微笑着举杯,眼中不露失望之色。

他的露娜就在宝顺洋行手里。宝顺近年春风得意,是各大银行的宠儿。颠地大班人脉广结,找不到可钻的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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