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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一艘蓝烟囱轮船驶出广阔的维多利亚港, 热带的季风温柔拂过它的甲板,吹上海岸,吹进太平山脚下那高低错落的热带殖民地风格洋楼里。

云咸道边苦力云集, 修整路面余留的大量砂石直接倾倒入海, 填出一块块参差不平的滩。盘着辫子的小贩叫卖海味, 晒得黝黑的疍家女子赤着脚,坐在低矮的红漆船头, 朝过往的西洋水兵们微笑招手。

在一个书报摊前,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华人凝视着五花八门的报纸:《The China Mail》《Daily Press》《Hong Kong Gazette》、《The Friend of China》《遐迩贯珍》……

这些报纸风格不一,然而今日的头版, 不约而同地刊载了相似的消息。

《清国重臣曾国藩于南京去世, 英领事去信吊唁……》

看报的人极轻微地叹息一声,瞥一眼今日的西历日期:1872年4月。

也就是大清同治十一年。香港开埠的第三十一个年头。

嗡嗡的声响无端而起, 渡海小轮自尖沙咀而来。露天甲板上挤满了人, 让那轮机不堪重负, 桨叶无力地拍打海水,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简陋的竹搭码头边。

一个身材小巧、面容姣好的女客跳下小轮, 顺手往船头的钱箱里丢下五仙船费。她披着一件生丝蓝领湖色夏布衫, 腰下是元色广东香云纱百裥裙, 全身朴素没什么装饰, 只有胸前的鎏金铜扣熠熠闪光。由于天热,她鬓角微生汗珠, 顺着白皙的的脸庞滑到下巴尖, 她用帕子抹掉。

左近几个英国警察眼睛一亮,互相使个眼色, 不约而同地凑上去,用夹杂着英文的粤语讯问:

“做乜的?哪里人?可有夹带走私货品?……”

说着, 一条胳膊伸过来,作势往她胸前摸。

左近疍女小贩都看笑话。谁让这小妇人衣衫体面,还来挤轮渡。不知道雇个私船么?

林玉婵压根没躲。她身边,慌忙挡过来一个面貌端严的老先生。老先生辫子花白,拄个手杖,长衫前襟缀着一个徽章,上面烫着JP两个英文字母。

——Justice of the Peace,太平绅士。

“唔好意思,Sir,给个面子啦……”

香港的太平绅士,身份大约相当于内地的乡绅,都是有财产有地位的民间人士,由港督特地指派,管辖下层华人民众,以维持社会治安和稳定。

英国警察见太平绅士出面,也就不为难,训诫两句,各自散去。

林玉婵回头一笑:“多谢。”

“香港就是这样啦,习惯了就好。鬼佬都住中环,到了上环就是咱们中国人的地面。”太平绅士陪着她快步走,有点跟不上节奏,“不过比内地还是自由许多。买地经商不抽税,法庭也讲些道理,不像大清……太太,你要来香港买地那是选对了地方,永久契约,大英帝国作保,这土地千秋万代都是英国领土,不会让人收了去,哈哈……”

林玉婵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不由得抿嘴。

“嘿嘿,千秋万代,嘻嘻嘻,您说得对。”

最后忍不住,捂嘴乐出声。笑得那太平绅士莫名其妙。

她回头远眺维多利亚港,想起九年前,容闳自香港寄来的明信片。

如今的港口,比那明信片上的照片更繁忙,形状也略有不同,想必是填了海。楼更多,船更挤,人口更加稠密,港口里的每一滴水似乎都预备着腾飞。

真的和内地太不一样了……

单看中环这一小片街区,现代化程度完全媲美欧洲。上海港也只能勉强和它比一比。至于大清国的其他省份,跟此处更是有着至少一个世纪的差距。

林玉婵想起,就算是在二十一世纪,也有不少老一辈人对香港有着迷信般的崇拜,觉得河对岸哪都好,人美景美,文明先进,土地里冒黄金,随便刷个盘子扫个街,薪水都是内地几百倍。

现在她明白这种迷信的源头。此时的香港,确是一骑绝尘,是当之无愧的远东明珠。

一个终身没见过高楼、没坐过轮船的寻常大清百姓,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当他仰头凝望那一眼看不到边的联排洋楼、头一次乘坐电梯、使用抽水马桶时,十有八九,会生出“留在这里不回去”的念头吧?

太平绅士推开一扇门:“太太请进。”

太平绅士本人是做地产生意的,在港英政府中颇有门路。把林玉婵请进他的事务所,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香港地形图。

“港岛好贵。前年新填得几亩地,价格平得很,二十磅就能买一幅,可惜已经全部售予英商。我推荐这里——九龙角,油麻地,刚才太太也都看过。还有弥敦道两旁商铺,同治六年破产了一半,现在还未开满……如果太太能等,摩星岭西也有开发提案,不过还没筹够资金……对了,太太是在上海做买卖吧?去年沪港通了电报,您随时都可以监督……”

林玉婵笑道:“没那么大手笔。我就看看九龙的地吧。”

林玉婵上海经营博雅公司,算起来已有九年时光。这几年内地政局平静,外交关系友好,她小心经营,靠着几个子公司和各样投资的每年分红,也攒下几万两银子的积蓄。

在万恶的旧社会,贫富差距极大。穷人不得温饱,辛苦一年攒不下一个钱;可是一旦完成了财富的原始积累,只要不吃喝嫖赌抽大烟、不挑衅朝廷胡乱作死,很容易就能达到财务自由。

今日林玉婵因事赴港,想起现代香港各种价格昂贵的鸽子笼,忽然起念,想看看今日的香港地价。

太平绅士殷勤得过分,介绍得天花乱坠,其实林玉婵心里也清楚,是欺她人生地不熟,不谙香港生态,冷热地皮一同推介,把偏僻地段也吹成热闹商圈,就等她掏钱。

不过林玉婵也不以为忤。如今再偏僻的地段,一百年后都是寸土寸金呀!

再说,她也不是完全对香港不了解。最起码,港剧里频频出现的那些地名,什么九龙塘、油麻地、弥敦道、浅水湾、半山……选它准没错。

她估量自己手头的闲钱。依山傍水的豪宅地段已经被洋人占据,譬如太平山根本不许华人居住,她有钱也买不到。但新割让的九龙半岛上,一百英镑就能买一幅宽平的好地,用来出租盖楼或是做商铺皆可,港府只卖牌照,基本不抽税。虽然眼下九龙半岛整体上还是乡土风光,但在晚清风雨飘摇的政局衬托下,未来的几十年内,它将发展成一个理想的政治经济避风港,投资收益必然不菲。

林玉婵要来最新的港英政府卖地条款,正细细的看,忽有人敲门。

林玉婵站起来,笑道:“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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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闳让自己的随从等在门外,也不理那太平绅士,兴致勃勃跨进事务所。

“林姑娘,让我好找。你的电报。”

事务所里正好有本《电报新编》。林玉婵借来一翻,把那电文译出来,兴奋得从沙发上直接跳起来。

“批了!批了十五个!”

电报真是好东西!这五块港圆花得值!

容闳摇头笑:“你用这新玩意儿倒挺熟练。”

水路电缆是去年才铺设完毕的,从港岛西的钢线湾开始,联通香港和上海。不过大清朝廷不许洋人电缆落地,于是电报公司只能雇了一艘驳船,常年漂在黄浦江里,将水下电缆引到甲板上收发消息,再派小船送到岸上。

即便如此,从上海到香港,半个中国的距离,通讯时间缩短到了几个钟头,再也不用往返好几天。

林玉婵来大清十年多,总算能怀旧一把,体验一下接近现代社会的通讯节奏。

容闳问她:“打算在香港招几个?”

“嗯……”林玉婵一边欣赏电报,一边一心二用地算,“上海孤儿院有六个合格,广州只找到一个。家里都不愿让女孩子出远门……香港这边要找八个。听说保良局新解救了一批从内地拐来的女孩子,我下午去拜访一下,应该能凑齐。”

容闳满面春风:“好,我给你多定一张船票。放心,一定头等舱。”

她转头,问:“你这里进行得怎么样?”

“人齐了。大部分是粤人。还多亏了你那几个买办朋友的面子,在他们家乡好生宣传了一番,否则我真是要抓瞎。”容闳笑笑,忽然一叹,“可惜文正公去世了,不能看到他的手植桃李,开花在大洋彼岸哪。”

那地产商太平绅士见他两人聊起来,自己被晾在一边,也不为怪,指挥小厮给容闳也搬来个白色靠背椅,自己赔笑告罪:“我还有事。失陪。”

买地的都是大客户,耐心点是应该的。

容闳自江南制造局离职,当上四品候补同知以后,整天在苏州公署无所事事,除了拿朝廷薪水,译了几本书,并无政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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