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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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工宿舍外面已经搭起小小的灵堂,不敢太张扬,只挂个白灯笼,一对白蜡烛,燃两股清香,挂几串长锭。几个巡捕在街角晃,确保这里没人闹事。
林玉婵肃着脸,慢慢推门进院。
苏敏官执香,也冷着脸,跟她打了个照面。
念姑拍着他肩膀安慰:“人有旦夕祸福,小少爷别太伤心了。”
吴绝妹是最早一批从广东来沪的自梳女之一。算来已和苏敏官相识十几年。虽说这年头人命不值钱,随便一个伤寒感冒都能死人,他也早就见惯了身边人的生老病死。但吴绝妹死得冤枉,死得委屈,不是一句“人有旦夕祸福”能盖过的。
吴绝妹在上海没有亲人。按俗例,自梳女姐妹已经替她料理好后事,火化了遗体,等机会送回故乡,找个寺庙买灵位奉祀。
拜祭完毕,十几个自梳姐妹凑在红姑的病床前,垂泪叙话。
“他们不让我们闹,我们偏闹。”性格刚硬的姚招娣攥着拳头说,“越是忍气吞声,他们越是变本加厉。我拼着这份薪水不领,也得把那个孔扒皮给揍一顿!”
有人大声附和。但红姑艰难地张口,提醒:“会坐牢。”
“那就偷偷的!”又一人出谋划策,“咱们守在他收工回家的路上……不行,万一打不过……”
随后有人意识到在坐有大佬,忙压低声音道:“敏官少爷!你认识劫富济贫的会党大哥是不是?我们花钱请……”
苏敏官扬一只手,摇摇头。
“收拾一个监工容易,让他无声无息的消失都行。”他冷静道,“但下一个监工难道就会对你们客气?来一个杀一个么?这是纯泄愤的做法,就算你们要求,我也不会帮。抱歉。”
他局外旁观,权衡的只有风险和收益。这话听在悲愤的姐妹耳中,未免显得有些冷血。
红姑轻声叫:“小少爷。”
然后看着林玉婵,意思是让她说句话。
林玉婵沉默片刻,把自己早前跟买办的交涉经历,拣要紧的说了。
“我同意敏官的意见。这事的主要矛盾确实不在监工。”她说,“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们中国工人当人。姐妹们,咱们如果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那讨到五十两丧葬费确实已够了;可是我知道,大家要的不是钱,而是尊严。今天把监工换了,明天他们还会有其他理由来让你们不好过。也许不会再有人撞死,但依然会有人因着各种其他的原因,被他们害死,害得没法做人。到时候再闹一轮,得一点赔偿,还是原地踏步,工人待遇永远不会好转。”
众人语塞,面面相觑。
“那又能怎么办?”景姑道,“不能指望洋人和买办良心发现啊。”
“就是。死了一个女工,这几日纱厂照常开工,连个响儿都听不到。人命就是这么贱哪!”
红姑苦笑:“难道你们能罢工么?”
无心一句话,林玉婵突然眼睛睁大,俯身在红姑面前。
“等等,你说——罢工?”
红姑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红姑笑道:“不是你说过的吗?”
林玉婵这才想起来,自己平时经理博雅公司,确实曾提过“罢工”这个概念。譬如在布置某个艰难的销售任务时,开玩笑跟大家说,如果做不来,欢迎罢工;或者在某个冷清的节日里,对着门可罗雀的厂房,来一句:哟,罢工啦?
不知不觉,红姑竟把它记在心里了。
其他人好奇:“罢工是什么?”
顾名思义,也不难理解。苏敏官笑着解释:“就是撂挑子不干。你们都甩手,机器转不起来,洋人老板没钱挣,到时你们提出要求,他也只能同意。”
房里十几个姐妹眼睛全亮了。
“可不是!洋人不讲良心,可是他们认钞票啊!姐妹们,明天咱们就罢起来!”
“道理是这样,不会有用的。”苏敏官话锋一转,毫不留情地泼冷水,“你们几个罢工了,其他人照常上工,洋人再给她们多发点奖金,让她们补上你们的份额,你们就永远不用去上工了。洋人照旧赚钱,照旧不会理睬你们。旁人还会笑话你们白丢工作。”
奸商就是奸商,懂得站在资本家的立场上分析。众女工一下没话了,找不出他的漏洞。
大家失望道:“那……那就是没办法了?”
“除非,”林玉婵忽然横空插话,扬起的睫毛下,黑眼珠闪耀发光,“除非来个全厂女工联合大罢工。几百人组成同盟,同进同退,动用集体的力量,洋人才会拿你们没办法。”
一时间,满室寂静,众人被这个几近不可能的场面吸引了。
“全厂都罢工……”
机器全停,洋老板无计可施,买办跳脚,监工没事干——那是多痛快的一幅画面啊!
可是这太不现实了。姚招娣道:“洋人会把我们都开了,然后另招几百人。反正女工有的是。”
“培训一个纱厂女工起码半个月。要做到像你们这样的熟练工,起码一年。纱厂需要多少熟练工?至少三成对吧?他们要么高价从别的纱厂挖人,要么在无熟练工的情况下瘸着腿运转一年。这一年的非正常开工,再加上培训成本,你们知道纱厂会损失多少钱?”
林玉婵帮佛南先生算账,胸有成竹地算计:“资本家逐利。只要洋人舍不得这个钱,咱们就有可能斗争成功。不仅能为绝妹讨个公道,此前女工所受的一切不公待遇,也可以逼迫他们改进。”
女工们互相看看,满脸写着跃跃欲试。
“真的可以?”
“如果有成功的可能,大家愿不愿意试试?”
没人立刻点头,然而也没人再说丧气话。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在等着别人先表态。
林玉婵也有点意外,自己竟然会脱口而出这么多成熟的道理,什么斗争、集体、同盟……好像这些概念是自然而然存放在她心里,今日只是破土而出而已。
她站起来,给受伤的女工们留下一篮子熏火腿,跟大伙告辞。
“大家悄悄的商量商量,也容我回去考虑一下。这几天你们照常上工,等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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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礼拜日,在义兴商会的场地里,悄然开出一个“在沪妇女劳工同乡联谊会”。
消息是大丰纱厂女工们口口相传的。说是商会理事长林夫人回馈社会,趁着礼拜日工厂休假,组织在沪女工一起吃个茶,叙个老乡,乐呵乐呵。凡是来参加的女工,都能领回半斤小米。
为了这半斤小米,商会头一次成了妇女之家,天没亮,就乌央乌央挤了一百来人。
纱厂的买办经理等人根本没往心上去。女工们平时劳累,凡是没有家庭拖累的,也经常趁着休息日,结伴去游园、听戏、或是顶着一头土气去逛租界——她们叫做夷场。在洋货店里花点钱,犒劳自己辛苦的一周。
在管理人员看来,这些底层女子不知攒钱,只知道胡乱消费,难怪是天生穷命呢。
女工们欢欢喜喜喝了一会子茶,话题不由得谈到最近枉死的吴绝妹身上。同命相连,不免唏嘘,痛骂那个丧尽天良的孔扒皮。
“其实孔扒皮这种人,只是洋人用来驯顺你们的工具而已。他坏,但不是最坏的那一个。”林玉婵端一杯茶,已经跟姐妹们混熟,娓娓谈心,“问题的关键在于,洋人老板不把咱们女工当人看。洋人的态度摆在这,底下的买办、监工,才会狐假虎威地作践人。你们想想,除了孔扒皮侮辱人,其他人难道就对你们好了?在纱厂干活的其他时刻,难道就公平了?”
她这一提点,顿时有女工表达不满:“是啊!总管中午根本不给时间吃饭,只一碗冷水泡饭,还要五分钟吃完,我以前的婆婆都没这么苛刻!这两年我的胃肠时时痛,也不知是不是吞冷饭吞的。他们总管和买办倒好,每天一小时午休,细嚼慢咽,端着盘子催我们上工!”
有人亮出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说:“被机器伤了从来没赔偿,还要扣误工费,还不敢养伤太久,否则直接给开掉,一个月工钱拿不到!”
“还有!”众人的情绪逐渐调动,有人大声说,“为了省煤气,大冬天让我们用冷水擦地擦机器,多少人手上生了冻疮,第二天干活慢了,血染了纱线,反倒被鞭子抽!”
吸血的嘴脸都是相似的,被践踏的穷人,各有各的苦楚遭遇。
有人眼圈红:“前年我的小妹妹生重病,大夫说是缺油水,只要每天一两肉就能好起来。可那年肉贵。我跪下来磕头,求总管预支工钱,反倒被踢了一脚……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手里举着个鸡腿,下巴上都是油!唉,可怜我那小妹妹,死的时候皮包着骨头……大家说说,这些老爷们有良心么!”
“丧尽天良!良心让狗吃了!”
女工齐声怒吼。
林玉婵:“要不要斗争!”
“要!”
她眼一瞥。茶房刘五适时关上了大门。厅堂里全是姐妹,声音传不出这个院子。
“林夫人!”忽然有人道,“废话莫讲,你是文化人,你就告诉我们,该怎么‘罢工’,才能让洋人向我们低一次头!”
林玉婵心中亮起惊喜的光。看来这些姐妹也不完全是为了半斤小米而来。愤怒的种子早就在心中埋下,只等一个契机,便能飞快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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