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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辆马车,直奔自梳女工宿舍。

还有两个月就登船赴美。老天保佑,罢工这事别再出幺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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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纱厂罢工继续进行。那几个被“请客吃饭”的客家女工互相埋怨着,踏入厂房大门。

“都是你,非要说什么领小米……林夫人是为了咱们好,你这叫忘恩负义……”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走啦!”

几人忐忑地开车床,摘选原棉,开始工作。

按照肥买办的说法,只要有人带头复工,就会一传十十传百,瞬间瓦解军心。到时候大家一起复工,一起拿钱,风波消弭无形,谁在乎是哪个起的头。

“到时候我不追究,呵呵,绝对不追究……”

她们想起买办信誓旦旦地保证。

谁知,纱线还没绕好,几个女工围了上来。

“干什么呢?”

客家妹脸红到耳根:“我们退出……哎,你们干嘛?”

“纠察队。”小组长面带微笑,“大家举过手,投过票,在菩萨面前宣过誓。我还要问,你们这是干嘛?”

“我、我们……”

林玉婵得知有“工贼”,周日紧急组织小组长开通气会,临时组织“纠察队”,确保没人返工。

“放心,这事我不对外面人说。”小组长依旧微笑,“只要机器不转,大家还都是姐妹。走吧。”

几个客家妹本来就纠结,有人脱口问:“真给我们保密?”

小组长“啪”的合上机器总闸。

“姐妹亲还是洋老爷亲?走!咱们吃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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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纠察队又立功。买办总管拿这些占着厂房的刁妇没办法,又急着开工,女劳工市场上临时雇了几十个人,又从友商纱厂里借来几个熟练技工,打算先把机器转起来。

大丰纱厂几百女工手拉手,围堵在门前。

“姐妹们!”口齿伶俐的景姑手持纸卷扩音,大声说,“大家都是来谋生活的贫家女子,可是我们女人也有尊严!你们可知这大丰纱厂,折辱女工到什么程度?上个月,就在此处,一个姐妹血染墙头,这笔账我们要算!……”

……

等佛南先生赶到时,街头宣传已经持续了一个钟头。新来的临时工半数走了,嘴里念叨着“晦气”;另外半数还在认真听,而且居然附和起来。

“这大丰纱厂没良心!其实我们杨树浦纱厂也一般黑。你们信吗,一天只让去两次茅厕,超了要扣钱。说来羞死人,我们都是兜着尿布去上工的,哈哈哈……你们要是成功了,哪天我们也闹一下,争取一个茅厕自由!”

女工们跨厂联谊,聊得口干舌燥。有小贩趁机推车而来,兜售紫苏泡水,却不要钱。

“已经有人付过钱啦。”小贩眉花眼笑,“姐姐们随便喝。”

工厂周边已经观众如云,比周日的赛马场还热闹。

难得有机会看到这么多妇女聚在一起哇!

虽然其中少有妙龄窈窕之尤物,多是五大三粗之悍妇,可毕竟是罕见之景,多少光棍汉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女的!

女工们不是什么扭捏闺秀,不怕被人看。反而自发形成了公关小组,一遍遍跟人们解释自己的斗争缘由,狠狠争取了一波来自贫苦老百姓的同情。

佛南先生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洋人没一个好东西”,马车被围观人群挤得退了又退,气得胡子倒挂,恨不得当场发动第三次鸦片战争。

耶松船厂那边也不让他好过。那里的男工显然有严密组织,已经拿起棍棒翻身做主,现在那船厂他都进不去了!

已经有不止一个客户发来急信,问他们承建的各种工程到底能不能如期完成。

其实佛南先生也不是有意拖欠耶松船厂的工钱。实在是近来汇率市场波动,被他挪用炒汇的工人薪金已经深套。他坚信只要再等几日,最多十几天,等到沙皇和德皇的会谈结果出来,汇率肯定会急变……

这些愚蠢的工人,怎么就不肯等一等呢!

至于这纱厂……

现在要是给他后悔药,他宁可拿一千两银子堵女工的嘴,也不能让她们闹成这样。让一小步可以,万一她们尝到甜头,以后月月闹,天天闹,有什么不满意就撂挑子,他这纱厂关门算了!

“叫洋人出来谈判!”女工在外面喊,“接受条件,立刻复工,决不含糊!要是不接受,我们有的是时间耗!大不了这个月吃糠咽菜,又不是没吃过!”

旁边围观的跟着起哄:“洋人呢?别做缩头乌龟,露个面呀!”

佛南先生想,你们是不怕吃糠咽菜,我的账户可是在嗖嗖掉钱啊。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他低声叫买办:“去找巡捕房!”

胖买办跑得像飞天的猪。不一刻,一排巡捕气势汹汹,端着洋枪,踱着方步而来。

“都给我散了!”

女工们瑟缩片刻,互相鼓励,挺着胸,守在纱厂门口。

她们已经尝到了团结的滋味。十几个臭男人,敢把她们几百人怎样?

况且,大部分围观人众也兴奋地留在原处,只是在巡捕推搡的时候,不情愿地让个位置。

甚至还有人往前挤:“让一让,让一让……伐好意思,让一让哈……”

佛南先生忍不住钻出马车,朝那个不识相的书呆子瞪眼:“你是谁?”

一个穿长衫的中年文士举着纸笔,赔笑道:“鄙人蒋芷湘,新创办之《申报》总主笔。有人告诉我此处有不公之事……新闻自由,洋先生给个面子啦……啊,您是纱厂老板不是?那在下可有几个问题要问……”

人怕出名猪怕壮。佛南先生毕竟还是不敢成为《申报》创刊号的招牌丑角。赶紧躲回马车,拒绝采访。

那蒋芷湘还在探头探脑:“听说江对岸耶松船厂也在罢工,请问这两者有关系吗?”

佛南先生:“……滚!”

四面楚歌之下,只能忍气吞声,请回了巡捕队。

“叫女工选几个代表,我们——我们谈谈。就在我的办公室。”

消息传出,女工们欢呼。

“洋人肯谈判啦!”

景姑跨一步就要站出来。其他人拉住她,朝街对面使个眼色。

“……对,明天再谈!明天早上七点钟,我们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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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刻了铜钱标的小酒馆雅间里,门帘放得低低,桌上没酒菜,只有清茶。

“以我跟那些洋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会给你们很大压力,尽量拖时间,让你们觉得,兄弟姐妹们开不了工,责任全在你们几个谈判代表,进而迫使你们让步。”林玉婵低头看看手里的笔记,有条不紊地说,“所以万不能答应今晚谈判,否则他们会拖到夜里两点,把你们拖垮为止。”

一屋子浮躁的火气,慢慢被她的从容之态浇熄了。她往椅子上一坐,就是镇宅的符,让人感到安心稳妥。

“还有,”林玉婵见众人点头,看一眼笔记,继续道,“谈判是斗争的最后一步。资本家懂法律,定然会给你们挖坑。我总结了一些该规避的点……”

苏敏官执壶,慢条斯理给各人烫杯。

他忽然莫名其妙想起许久之前,广州城那个臭气熏天的猪仔馆。

十五岁的卖身姑娘,用略嫌稚嫩的嗓音,轻声说:

“剩下的人,能不能也放了?”

“你们先走。我再留一会儿。”

“良心痛。”

“第一次发动群众运动,没经验。”

这么多年了……秉性真是一点没变,看不得人受苦。

不过,比起当初那不分青红皂白的“开笼放人”,很显然,在“发动群众运动”的本事上,她已取得了长足的进步。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圈圈点点,滴着灯油和蜡油。她今日短短几句话,不知是多少天挑灯夜战的思考成果。

苏敏官忽然抬头,眼光扫过耶松船厂的总工长。

“别愣着。林姑娘方才说的话,都记住了?”

罢工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这最后一步千万不能掉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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