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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们谋反?”

林玉婵满脸不相信, 悄悄指着义兴门口的封条,压低声音问。

当然,“不相信”的并非谋反的事实, 而是——

义兴一直很小心谨慎, 账面上全是合法生意, 顶多跟别人一样打打擦边球。这么多年了风平浪静,怎么就突然捅了马蜂窝?

就算像楚老板那样大摇大摆地搞黑恶, 租界里也从来不管啊!

石鹏趴在一艘小船上, 帆布盖着大半个身子,露出个愁眉苦脸的脑袋。

“谁知道哇!”他说, “敏官去天津, 十几天了人没回来;只来一队巡捕,说是工部局应了直隶总督的请求, 来查我们生意。当值的几个兄弟都进去了!我跑得快, 听他们碎嘴说, 好像发现敏官是……是会里的人物。其实这阵子风声紧,大家都很小心, 做事不留把柄, 也没听说有人报官出卖的。就是……就是蹊跷嘛!”

林玉婵:“李鸿章……”

当然, 这种事天地会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苏敏官出发前已有预感, 应急预案迅速启动。各地漏网之鱼迅速碰头,该躲的躲, 该找关系找关系, 还有几个已经跑到外地去联络同袍,去天津的快船也已经定好了……

“会务账册和名单呢?”林玉婵突然问。

“没来得及全毁掉。”石鹏懊恼地说, “不过这阵子风声紧,敏官让我们一律换了暗语记录, 官兵看不懂……”

“给我留个舱。”林玉婵果断说。

“姑娘,你不是要出洋……”

“还有,他是和谁一起去的天津,有名单吗?”

*

两小时后,林玉婵从郑观应的公馆里告辞出门,手中捏着一张名片。

“新任太古轮船公司总理账务。”郑观应依旧惜字如金,向她介绍自己的新头衔,“你的公正轮船公司股份已悉数转入太古。欢迎继续合作。”

名片是新印出来的,散发着墨香。“太古轮船公司”她也没听说过,多半是太古洋行新组建的轮运下属企业。

郑观应不肯多言,然而从这个头衔上,林玉婵已经猜出八分缘由。

他那个“公正轮船公司”的副业做得好好的,没理由突然转入太古洋行的怀抱啊。

除非……

“对了,”郑观应都快进门了,突然想起什么,递给林玉婵一封白封皮信,“本来要差人送去船行的,既是熟人,给你吧。”

林玉婵一愣:“这是什么……”

郑观应懒得多说,给她一个“你不会自己看吗”的眼神,拱手转身。

路边报童高声叫卖:“申报!申报!每份八文,字大好读,都来买啊!”

《申报》创刊,一炮而红,定价仅是另一份华文报纸《上海新报》的四分之一,而且排版是中国人喜闻乐见的竖版,立时成为华语报界新宠。报童喊得神气活现,一份份报纸恨不得往行人眼前怼。

林玉婵看到一闪而过的竖版字:“招商轮船局筹备招股,拟收购所有沪上华人船运,统一调度……”

她匆匆摸出一把钱,买了份报纸。一读,彻底明白了。

上次是被洋人关小黑屋。这一次,多半是被大清朝廷关了小黑屋。

中国民间运输业,真是命运多舛。

林玉婵收起报纸,又拆开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读,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墨迹未干便匆匆封存,纸面上沾着凌乱的墨水。因着本是要送去给义兴兄弟们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辞也很浅显。

“若我逾期未归,家产恐难保。我会尽力一搏,只求无愧祖先。期家人兄弟各自保重,嘱吾妹勿念。”

林玉婵折好信,轻声道:“勿念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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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光沉浮,阳光洒在绸缎一般的海面上。一艘庞大座轮缓缓驶过崇明岛,逆流插入白茫茫的长江。

船首挂着大清龙旗,过往船只纷纷避让。

长长的午休过后,李鸿章终于起床,歇在他的头等舱套间里,小口啜饮洞庭碧螺春,低声问盛宣怀:“那人醒了?”

李鸿章平生最引以为傲的本事,首先乃是洞察力,记忆力,其次才是官场才干和驭下之能。八年前惊鸿一瞥的一副面孔,如今仍旧能一眼识得,李鸿章自己都想给自己鼓个掌。

也亏他样貌不凡,尽管竭力掩饰,神态也绝非寻常下人。这才让他额外多看两眼。

差点就让个会党反贼从他眼皮底下溜了!

大清好容易结束了连年的兵祸,可不能再掉以轻心,祸起萧墙。

李鸿章当然立刻就命令把人拿下,帽子一掀,当场露出个反贼头。不等他狡辩,亲兵早就扑上,当场把人拿下。

先审他当年绑架赫德、从太后手底下捞人,到底意图何为。姓苏的答得很爽快,说是要救自己相好。

什么拙劣的理由,李鸿章才不信。这种不计后果、不择手段的反骨刁民,案头供着《水浒传》,整天“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救啥相好,别是女大王。

不过反正已是陈年旧事,追究也没意义;然后命他供出党羽组织。这次姓苏的硬气,捱了几次拷打,满嘴胡说八道。

只有在半昏迷的时候,舌头不听使唤,含混说了句什么。李鸿章凑过去细听,听到几个字。

“江南制造局……”

李鸿章全身一凛。一身的城府差点破防。

这是他一手扶植的洋务明星企业,多年的心血集成,岂容人如此污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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