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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因非外交身份, 已经提前去移民处登记。彼时中美已签署《蒲安臣条约》,约定两国公民可自由旅行及移民,因此这登记也就是走个过场。

容闳已事先写信预定好旅馆, 是位于华埠附近的“彩绘石雕旅馆”。白人老板, 还有个华人职员便于沟通。旅馆里新装了神气的升降梯, 吱呀作响,把一车车目瞪口呆的孩子们运到楼上。

容闳负责安顿孩子们和官老爷, 林玉婵则找门路购买去东海岸的车票。

跨越美洲的太平洋铁路刚刚竣工不久, 它将纽约到旧金山的行程从数月缩短为七天,使“八十天环游地球”成为可能。

可是一问才知, 原本每隔两天发车的长途客运列车, 竟然没票。

“非常抱歉女士,”窗口后头的人公事公办地说, “铁路公司从上周开始就没有放票。”

容闳要照顾孩子们的行政文件事宜, 还要给几个随行办公人员张罗焖米饭。林玉婵自告奋勇, 打听铁路公司旧金山办事处的地址。

顺便带上自己多年前托容闳代购的几百美元寒酸股票,看看是涨了还是跌了。

乘着旅店门童叫来的马车, 很快来到一栋大厦前。看门牌, 这大厦里进驻了至少八家大大小小的铁路公司, 都是近几年的暴发户, 租得起旧金山黄金地段的高层大楼。

林玉婵乘坐了来到大清以来的第一次升降梯,来到七层, 看到装潢精美的办公室门廊, 上书“Central Pacific Railroad Company”(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

会客室里挂满照片及剪报,还有“某某地区铁路通车”的喜报和纪念像章。最正中的一张照片, 是1869年美国犹他州跨太平洋铁路合拢庆典。前加州州长、铁路公司总裁利兰·斯坦福先生高举银锤,将一枚纯金的道钉砸进了铁轨正中。无数白人绅士站在乌黑的铁轨和火车头上, 举杯、握手、欢笑,一派功成名就的狂欢景象。

“股票?”帅气的英裔职员笑容满面,很有服务精神地邀请林玉婵进办公室,“没看出来,一位异国小姐竟然也是敝公司的股东,虽然数额不大,但我们以前从没遇到过……如果是大额票证,需要到纽约证券交易所进行买卖……零星股票可以去富国银行(Wells Fargo) 挂单……您说什么,只是查查价格?冇问题啦……”

旧金山华人多。这职员也学了几句蹩脚粤语。夸张地接过林玉婵手中的股票,怔了一怔。

林玉婵余光在办公室扫一眼,熟练地找到了“太平洋铁路公司”股票当日开盘价——是从隔壁银行里抄来的。

每股18.5美元。

她胸中忽地一颤,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她托容闳买到珍贵的35张股票,每股面值是20美元……

七年过去,连口肉都没有,反而还跌了!

虽然只是几十美元的浮亏,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但当时那可是她几乎全部的现金积蓄啊!

这什么骗子公司,铁路修得天花乱坠,股东权益没保障!

帅哥职员看着她的脸色,忽然失笑,抽屉里翻出一叠旧文件。

“您这一版1865年股票,市场上已经绝种了,我入职以来就没见过。”他耐着性子,笑道,“您也许不知道,敝公司的铁路事业蒸蒸日上,股票价格涨势如虹。由于过高的票面价值限制了普通投资人的买入,因此于1867年股票拆细,一分为三,然后1869年又一次一拆五……去年又有一次三比五分割,所以您的持股数……让我算算……”

这人手底下算得飞快,打破一切关于“美国人数学不行”的刻板印象。

林玉婵脸庞微热,跟他同时报出来:

“875股。”

“按今日开盘价,每股作价18.5美元,最新市价16187.5美元。Wow. Incredible.”

帅哥职员喃喃说了一堆感叹词,再抬头,意识到这“异国美女”身价是自己的好几倍,忽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吩咐仆役给她倒了一杯咖啡。

“当然,”他不改职业风范,又开始低头运算,“相隔万里,我想您也没有按时领过分红……让我看看,1865年两次,1866年三次……1869年每季度一次……最近一次是上个月,每股分红65美分。加起来……”

他笑容满面地在纸上写下一个数。

$4885.75。

林玉婵仔细辨认了小数点的位置,提醒自己,冷静冷静。

这是她七年以来,铁路公司分发给她的所有分红。还不算利息。

这钱她拿得心安理得,公平公正。她出资协助建设美国,如今美国飞黄腾达,她理应得到回报。

“友情提示,敝公司股票正处于新一波上涨期,涨势比我们的主要竞争对手——南部铁路公司要漂亮得多。投资顾问的建议是持有……如果您想要变现,富国银行有小额交易点,可以拍电报去纽约挂单。至于这四千多美元分红,公司可以直接支付。请问支票抬头写什么?”

林玉婵收好兑换过的新股票,笑道:“不忙。”

汇丰银行在美国没有分号,美国银行日常不给女性单独开户。她拿太多现钞还不稳妥呢。

“顺便说一句,”帅哥职员笑容满面,又说,“敝公司于下周三晚间举办股东招待会。凡持股万元以上之绅士及太太皆可参加——噢,您还是外交使节?我诚挚地邀请您……”

林玉婵笑了:“谢谢,我不喜欢热闹。”

“不不,”帅哥职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身份对铁路公司来说简直是个活广告,赶紧站起来再次邀请,“相信我,您会成为晚宴上的明星!请问您是下榻‘彩绘石雕旅馆’吗?我会请经理给您寄去邀请函……”

林玉婵:“我宁可在下周三之前赶紧乘火车离开。”

如今她是铁路公司万把美元的股东,说话有底气,当即做出主人姿态,询问为何通往东海岸的列车停运。她手里有几十个孩子,要送到东海岸去上学。

帅哥职员这回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才小声说:“有苦力闹事,拆了一段铁轨,目前正在紧急修复……林小姐听听就行,千万别外传,否则公司股价会跌……”

林玉婵微微皱眉,从他口中又听到一个粤语词:“苦力?”

帅哥职员有点尴尬:“都是些肮脏愚蠢的华人猪仔……我绝对没有看轻中国人的意思,但您初来加州,还是别跟他们接触……”

咣当!

办公室后面的楼梯间里,突然传来重物翻倒的声音。有人大声叫骂,声音隔墙传来。

帅哥职员还在尴尬,林玉婵已经冲了出去。她隐约听见有人说粤语。

楼梯间里,两个墨西哥裔壮汉,老鹰捉小鸡一般揪住一个瘦小的中国男孩。那男孩顶多十五岁,衣衫破旧,眼中射出孤独狠戾的光,拼命咬打踢踹,不间断地骂着英语粤语混杂的脏话。

林玉婵立刻喝止。

她虽然同是华人,但在美国人眼里,她俩天上地下,根本不是同一个人种。帅哥职员使个眼色,让把那男孩带下去。

“见笑……那是工地上的厨工,您别看他年纪小,这次闹事,打伤了我们的白人经理,那可怜的三个孩子的父亲,已经奄奄一息,现在还躺在床上休养……我们这就把他送到警察局,哼,在美国还想撒野……”

被打的男孩骂道:“阿福叔被钢轨砸伤你们逼着他上工,柏克莱工地断水三天没人管,百顺哥去理论被你们铐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来,这个月的工钱要扣到什么时候!我打人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讲信义的白皮扑街货……”

林玉婵脸色沉了一沉,一瞬间有点反胃。口袋里的铁路公司股票忽然有点烫手。

是了,建设美国铁路,大批华工功不可没。然而他们怀揣淘金梦来到美国,反而被剥削、虐待,不少人死在美国中部的雪山和沙漠,死在自己亲手铺就的枕木下面。

这是任何学过近代世界史的学生都知道的事实。

而现在,东西铁路主要路段完工,中国劳工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和报偿。他们定居美国,继续为这个国家发光发热,依旧被人歧视欺侮,直到很久以后……

当初林玉婵脑子一热,想到美国铁路事业大有前景、值得投资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这数十倍的股票增值,原是用同胞的血汗换来的。

那张铁路合拢庆典的照片里,没一个华人。

她因惭愧而脸热,感觉如鲠在喉,无处容身。

那满口脏话、满身乌青的男孩,让她想到了十五岁时的自己。

她也想起了住在旅店里、衣着光鲜、言语礼貌、被人们围观赞叹、誉为中国`未来之光的那些男孩。

同样是中国人,为什么活该被分流,进入天堂和地狱?

她冷着脸转头,命令职员:“给我写支票。我要取全部分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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