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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伏在他怀里,不禁想,这种超越时代的远见太难得了。

和此时的中国相比,安宁而富饶、远离欧陆风云变幻的美国,大多数人眼里茹毛饮血的蛮荒之地,又何尝不是世外桃源呢?

只不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个一辈子翻云覆雨的红顶商人,焉肯为了晚年的片时安稳,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野心和贪欲?

她笑道:“若真是那样,你就要生在美国。我也遇不到你。”

“不。”苏敏官深沉莫测地看她一眼,微笑,“等你今年来了美国,还是会遇到我。我会把你门外排队拿号的阿猫阿狗都赶走,然后把你拐上床。”

她咬着嘴唇笑:“不麻烦。我让你插队。”

原本一句调笑,突然点燃了他眼中的火。他风卷残云一般翻身,覆在她身上,像渴水的人一样吮她。她小小叫出声。

“不,”他改口,“也不要那么麻烦。等我攒够钱,我就去广州找你。我去找那个在茶行里扫地饿肚子的妹仔,把她周围的人通通打一顿,把她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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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马萨诸塞州被大雪埋了两个月,便到了中国春节的日子。各寄宿家庭应约将学童们送回春田市,马车在泥泞的雪化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辙印。

大清公使馆暨留学事务局举行新年招待会。花瓶里插满绢花,墙上挂满书画,都是公使陈大人几个月里的寄情之作。

所有的监督、官员、教员都打扮一新,穿上深色的丝绸长袍,戴着各自品级的顶戴,脚蹬官靴,先隔空朝拜皇上太后,然后喜气洋洋地互相贺年。

特地从纽约华埠请来的中国厨子大展身手,备了一桌中西结合的宴席,用精致的瓷杯盛着“真正的茶”,看得客人们眼花缭乱,一个个翘着小拇指,学中国人的样子品茶。

寄宿在外的孩子们先后被送来,叽叽喳喳欢聚成一片。林玉婵欣慰地看到,短短几个月,这些孩子的气质完全蜕变,打心底的自信活泼,英文口语水平也突飞猛进,居然可以跟客人们正常对话,得体地回答一些诸如“美国好还是中国好”的灵魂拷问。

“美国更富裕,人人能吃饱穿暖,有屋住,有柴烧。”詹天佑腼腆地答,“中国有父母,有温暖的家,有祖先的灵魂,还有……还有一个可爱的未婚妻。”

客人们哈哈大笑:“那必须是中国好。”

林翡伦下了车就往林玉婵身上扑。被她同行的几个女孩拉住了,直使眼色。

林玉婵也穿着中式礼服,但不像其他人那样厚厚地怼了几层棉衣,而是很心机地套了美国的羊绒衬衣,再披一件修身的袄子,大大方方显出微凸的小腹。

其实她身材瘦,这都六七个月了也不太显。尤其是穿着宽大的中式袄裙,她觉得要是自己想藏,能一直藏到生的那一天。

但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必遮遮掩掩。

不如今天公布。趁着农历新年,好好收一波红包。

女孩子们什么不懂,当即震耳欲聋地尖叫成一团。

“林阿姐要给我们生小妹妹了!!”

要是放在几个月前,大家可能还会脸红地咬耳朵,最后派个代表偷偷去问。但在美国人家里放飞了数月,女孩们早就忘了矜持为何物,学到了大美利坚那种奔放的精神头。

呼啦一下,这个娇小玲珑的中国女子一下成为全场存在感最强。

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各种语言口音的祝贺声隔空砸来。陈兰彬陈大人在另一间厅,闻言匆匆赶来,抖着胡子笑成花,佯装生气,斥那几个女孩:“怎么说话呀?怎么叫生小妹妹?应该是小弟弟才对!——不不,你们管她叫姐姐,那应该是小侄子呀!没大没小!”

陈大人在蛮夷之地浸淫数月,也没有一开始那么老学究了,居然开始跟孩子们说笑。

又对林玉婵道恭喜:“异国他乡,生一个华夏血脉的后代,甚好,有意义!你们年纪也不小啦,也该传宗接代。看来这花旗国水土还真是不错!回头本官请容大人……”

林玉婵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马上站起来,正色道:“女生入学的事,还请陈大人许我继续操办。我已向西洋医师问诊,这几个月身体无大恙。而且……”

陈兰彬一怔。过去人生几十年,只在内宅跟女眷相处过,从没在工作场合遇到这种事……

她还要带孕办公?且不说她脸皮居然厚到把这事当众说,这题他完全没答过啊!

第一反应是绝对不可以,出了事谁负责?别人家的香火独苗,断在他手里,要损阴德的呀!

林玉婵早准备好说辞,很通情达理地笑道:“听说陈大人有咳疾,风雪天发作得尤其厉害,可也从未荒废一天的公事。这阵子天寒,有三五个孩子生了病,可也没荒废学业,每日抄书的作业一张不落。有你们做榜样,我一个女子自然也不能临阵退缩。您放心,外子已同意我继续工作。若真的力有不逮,他会帮忙的。”

人家老公都许可了,陈兰彬也不好说什么,暗地同情她遇人不淑。

容闳过来打圆场,笑道:“林夫人这些金闺国士,我可不敢接手。瞧这一口英文说的,把我这些男孩子都快比下去啦。”

这林玉婵不谦虚,面有得色。

女孩子们都是苦过来的,适应力强,也少受想家思乡之苦。文化课尚且不论,英文的口语,外国的习俗,都接受得很快。

况且其中还有马克吐温的弟子耶!林翡伦已经学会用三重否定句怼人了。

陈大人又老气横秋地祝贺了几句官样话,然后去招呼别的客人。

容闳压低声,问林玉婵:“你们结婚了?何时?”

这她不隐瞒,说是去年圣诞节。还给他看了戒指。不过,没说这证出了康涅狄格就不管用。

容闳长出口气,笑道:“早该这样。害我提心吊胆,总怕哪天有恶人撺掇教会,把你们赶出去,连带着咱们这一群中国人都驱逐。”

林玉婵表示惊讶:“有那么严重?”

容闳斜她一眼,眼里明显是,“你了解美国还是我了解美国?”

又问:“敏官呢?我要去道贺呀。”

“金山大埠。”林玉婵很随意地说,“去办点事。”

西海岸洪顺堂华工寄来急信,说阿羡袭击白人的案子即将开庭。当初林玉婵只是将他保释出来,免他牢狱之灾。但那被他揍过的白人老爷还瘫在床上,该审判还是得审判。

华工无权无势,被社会精英打压,连找律师都没有门路。若无人相助,以加州那敌视华人的风气,只怕阿羡死罪难逃。

苏敏官理所当然地挑大梁,带上这阵子他坑蒙拐骗而来的所有美金,登上西去的火车。

昨日刚拍来电报,他已联系华埠有头有脸的几位商人,发动各界捐款请愿,联名请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参议员做律师,又在报纸上登文造势,在街头请人演讲,为阿羡上庭做好了准备。

这些都是他在上海演练熟了的斗争方式。美国风俗法律和中国不同,但和资本家较量,也就那么几样固定的手段。

容闳听完大略,又看看林玉婵满不在乎的脸色,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那你……你一个人……你现在这样……”

“有人照顾。”她明媚一笑,“放心。”

她和苏敏官商议过后,一致认为“过年”的仪式可以暂缓。阿羡一条命比养胎更要紧。

正值冬季农闲,圣诞·弗里曼于是从开洛克农场请假,来照顾林玉婵的起居事宜,干点粗活重活。苏敏官对这黑大个儿十分放心。

正巧农场主开洛克先生和家眷也在。林玉婵笑着招呼:“多谢你们啦!弗里曼一个顶三个,我可要忍不住给她加薪啦!”

容闳忽然发现这家人他也认识,笑呵呵地去敬酒。

“哈哈,开洛克先生,上次分别还是在橄榄球赛场上,岁月催人老哇……这是你的夫人?国色天香。这是你的女儿?哇,长这么大啦……哈哈,我还单身,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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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餐吃得差不多,陈兰彬召集中国学童,去二层的大教室考试。

众学童哀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