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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把沉甸甸的实心木头剑,剑刃并不锋利,摸起来有些粗糙。

她拎着剑,似想到什么,提裙出了院门:“等我。”

花厅之外便连着水家的后园,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徐千屿绕过假山,那狐狸一手提着篮,爬上爬下,抓起篮中各色的花瓣,在山壁上抛成一个仕女图画像,以讨小姐欢心。

听闻她脚步声,狐狸跳转过身来,弯起眼睛道:“小姐生辰快乐。”

眯起的眼睛,却不住地瞄着她裙带上挂的锦囊。

徐千屿右手将剑反手立在袖后,看了假山一眼,说:“赏。”

说着便从锦囊内掏出一锭金,咕噜噜丢到了前方,狐狸大为欢欣,作了个揖便转过身去捡,两条如云尾巴摆到了身后。

正在这个瞬间,徐千屿的绣鞋冷不丁踏住其中一条尾巴尖,反手就是一剑,竟将一条狐狸尾巴连根砍断!

那剑太生,太干脆,至于那狐狸都未曾反应过来,爪子还欢喜的去捡那金锭,等抓到了,才觉尾根一凉,再接着便是大吃一惊,金锭掉落,痛得在地上打起滚来。

狐妖百年方得一尾,这一剑下去,狐狸便没了百年的修为。

徐千屿看着它在地上哭泣打滚,并无恻隐之心,双眸如某种冷而纯粹的珠玉,她天生在这处少开一窍,除了亲人,对任何非人之物,都少有亲近怜悯。

狐狸哼哼唧唧地哭道:“我伴小姐八年,缘何落得如此结局……”

风拂过徐千屿的发丝,这八年种种,闪过心头,不过这模糊的难过马上便随风而逝,她垂下长而密的眼睫:“可你害我。”

狐狸一惊,便知道事情败露。

从前它虽然口中谄媚,但心里却略微不屑:小姐实在好哄,靠它百年的道行,哄骗一个小女孩子,岂不是易如反掌。所以徐千屿在她眼中,和一个行走的钱袋子并无区别。将徐千屿做成了贡品,它也只是惋惜,从此以后,便没有那么容易得来的金银。

然而此时缓过劲儿来,见她手中还握着剑,面无表情,狐狸尾根疼痛,后心发寒,第一次对小姐有了畏惧之心。怕徐千屿越想越气,将它另一只尾巴也砍了,当即忍痛坐了起来,哭告道歉,说自己都是一时糊涂,还望小姐开恩。

磕了几个头,见徐千屿没有追究之意,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溜走了。

地上的狐尾本就是精怪修为所化,此时闪烁白光,缓缓缩了形,变得只有手掌那么大,毛茸茸的一条。

徐千屿将它捡起来,见剑还缺一个剑穗,便将它拴在了剑上。

那假山也无法障目,沈溯微从窗内目睹全称,有些诧异。

他并非诧异千屿的惊人之举,而是她分明未曾练剑,方才劈砍的那一下,却有他的用剑之风。

这很奇怪。

徐千屿当风走回来,剑同剑穗一并搁在桌上。

“这剑很好,但我不能要。”

“为何?”水如山忙道。

“我若拿走了它,家里往后如何防御大魔。”徐千屿道,“你们放心吧。我入门派以后,会找到我的本命剑的。”

前世败雪伤了她,既然与她不合,她也就不找了。但总会有别的剑吧。

水如山却叹道:“你拿走罢,我总得给你一点东西。你若出嫁,我当随给你千金的陪嫁,你要是做生意,我便给你百间铺面。如今你去了仙门,金银珠宝化为尘土,就让外祖父,赠你一把趁手的剑吧。至于家里……”

“留在家里罢。”

沈溯微忽而道:“晚辈愿将此剑赠与水家。”

说罢,手中剑影正正横在桌上。

剑上金芒拂去,现了实形,白玉作柄,金蛇缠绕,小巧玲珑,乃是一把极为漂亮凌厉的宝剑。

“此剑甚重,光芒闪耀,名为袖中摇光。若悬于室内,方圆十里,妖魔不敢造次。”

水如山瞥着剑,有些惊诧:“你连本命剑都愿意给出?”

一把好剑是修士无上之珍宝,即便是当年的徐冰来,愧疚之下,留下了身上所有法器,也未曾留下自己的剑。

沈溯微却再不看那把“袖中摇光”一眼,仿佛那剑与他毫无关系:“本命剑和剑君心意相通,片刻不离。既然我有赠人之意,它便从此不是我的本命剑。”

他早觉此剑太过招摇,于他无益,如今见水家处处雕梁画栋,金玉满堂,和它相得益彰,便不如归了水家。

而对他来说,太过绮丽晃眼,太惹人注意,便是一种危险。

“好。”水如山没有推辞,叫两人抬着,将剑挂于墙头。

他并非贪恋此剑珍贵,而是不想让徐千屿太轻易地被带走。

他要蓬莱仙宗有一个修士永远记得,她是他付出了一把宝剑才带回的,从此待她便留意几分。以后她受了委屈,能有人相护,有人将她珍之重之。

沈溯微道:“千屿,你将祖父的剑收下吧。”

徐千屿便将木剑拿在了手里,回头看师兄,他已经背身而去,远远走到院中,道袍当风,留待他们自行告别。

千屿收回目光,急急向观娘迈了一步。

观娘忽而换上喜色,朝她一福道:“恭喜小姐要入仙门了。”

“有什么好恭喜?”徐千屿奇怪,她的表情原本还是不高兴的,怔怔地一回头,却见整个花厅的家丁、丫鬟都换上一幅兴高采烈的笑容,向她鼓掌贺喜,仿佛今日是什么天降喜事的好日子。

“是仙门诶。”

“小姐很厉害。”

“我们水家有人能去仙门,可是一件大幸事!”

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氛围,倏忽间便被柔和春风所化,成了热闹和欢喜。

徐千屿愣住,却好像确实高兴了一点,忽而觉得离家也不是一件如此苦大仇深的事了。

可是她一瞧见椅子上摆着的那火红的骑装,又觉难过,扑到了观娘怀里:“观娘。”

观娘一把将她搂住,伸手抚摸她的脸。

徐千屿抬头怔怔看她。观娘以往总是以谦卑的姿态待她,这是第一次以母亲、姊姊、长辈的姿态,安抚着她。

“小姐,你也知道,此间女子出门要以帷帽遮面,不得与陌生男子独处一室,不得裙装骑马,不得打架斗殴,不得顶撞长辈……你不一样,但你没有伴。待我们去了,你一人在此,难免招致非议。”

“仙门是不一样的地方,听闻那里可以男女同擂,各凭本事;又有广阔天地,自在来去,无所拘束。这人间留你不住,你去到那里,未尝是一件坏事。”

观娘道:“但请小姐记住一件事。”

千屿问:“什么事?”

“你要记得,我与老爷同你说的话才是真的。若是以后遇到很多人,说的和我们不一样,你便全当一场游戏,闭着眼睛玩过了就算。”

徐千屿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她听得似懂非懂,但想,观娘或许也害怕她变成了水微微。

观娘松开她,徐千屿又走到水如山面前。

水如山见她,勾起嘴角,面孔仍然严肃,但仿佛又透出些欣慰笑意。

“方才那位剑君,倒是不错,你日后有事,可以托付于他。”

“怎么?”徐千屿回头看,沈溯微早走远了。

“他分明能强行将你带走,却没有动手,反倒赔剑。手握强权之人,行事却不傲慢,这很难得。”

徐千屿烦他,暂不想听。眉头一皱,提醒外祖父道:“赠言。”

水如山一怔,旋即微笑,将她面孔从头看到下,正色道:“千屿,我对你没什么期许。柔则易碎,刚则易折。你便随心地活着吧,尽量活久一些。听闻成仙以后,可以逆转死生,跨越时间,倘若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千屿愣住。

原来外祖父的前半句话,是这样的……

那仙门岁月苦寒,风沙无数,她竟然把前半句,忘了个干净。

徐千屿低头:“谢外祖父赠言。”

这是她第一次喊外祖父。水如山怔住,良久,未发一语,只是点了点头,便立刻转身,坐在了席上。

观娘拍拍手,笑道:“你们都过来一起吃宴吧,为小姐贺喜。”

又趴在门边唤沈溯微:“仙君,您也来。”

徐千屿十四岁生辰的后半日,倒是过得意外地热闹。

*

小冬虽未受重伤,但因身上有不少擦伤,缠了许多药布,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还小声地呻吟。

待睁了眼睛,看到徐千屿守在床边,她不由急切道:“小姐,你没事……”

因为大声说话就牵动伤口,她的声音轻轻的。

“没事。”徐千屿按住她,“你也没什么事,好好躺着吧。”

小冬放心地躺了下去。

她似乎把被魔物吞进去的那段记忆给忘了,还以为自己是在书房门口滑倒摔伤的。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徐千屿忽而对她说:“小冬,你想不想去蓬莱呢?”

小冬睁大了眼睛,直摇头:“小姐说什么呢!奴婢不去,奴婢还要守着母亲……还有小姐。”

是了,还有母亲。

徐千屿没有做声,从旁端起一碗冰糖莲子,不太熟练地舀了一勺,轻轻地喂到小冬嘴边。

小冬惊讶极了,脖子使劲挣扎:“怎么能让小姐喂我呢?”

“你快吃,哪那么多废话。”徐千屿蹙眉,小冬便侧着脑袋,艰难地将勺子上粥吃了下去。

徐千屿耐心地喂了大半碗,问她:“甜吗?”

小冬看到小姐看她的眼神极为专注,徐千屿的瞳子本就偏大,又很明亮,这么样看人的时候,有一种稚童一般的纯洁无瑕的求知欲,仿佛这个问题对她很是重要。

“甜。”小冬咂咂嘴说。

徐千屿开心地笑了,明亮璀璨,她将碗搁下:“你以后就代我做这个小姐,每天都可以有冰糖莲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