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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影在上座,如同高大的神像:“以后不能叫爹了,得叫师尊,听到没有?”

她讷讷地说:“听到了。”

父亲越来越忙,面目越来越威严,内门弟子越来越多,她则越来越卑弱。

她在雨中铸剑基,剑尖儿被拨正,一连串水珠滑落掉进水洼里。父亲难掩失望之色:“你这个资质,铸剑基用了三个月还没筑好!真不似是我的女儿。”

周蓓一阵心惊肉跳。

她相信,倘若不是她遗传了父亲的灵根,还有些用,他肯定不会带上她这个拖油瓶来仙宗。周衍最忌讳旁人说他乡野出身,而她则是旧日生活的凭证。

越着急,越练不好。过了一会儿,大师兄徐冰来寻来,伸手教落汤鸡似的她:“哎呦怎么这都不会。你一个练不好,我们都没法儿开饭,饿死人了。教你。”这少年的睫毛上面沾着雨,听人道谢时,总是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大师兄,你入师门前在哪里生活?”

“雪原吧。”徐冰来溪水中浣手,闻言眉峰一挑,“再早我也忘了。反正仗剑到处走,哪里有人挑战,便去哪里。”

周蓓抿唇,露出个腼腆的笑。徐冰来身上有一种令人钦羡的自由和桀骜,每当看到他,烦恼便化为乌有。

连击掌时敷衍着拍她的手一下,都能令她手蜷在袖内,颤抖半晌。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点幻梦,直到她看到徐冰来踏过飞檐,往梦渡之外送礼,海上停着北商宫来的画舫,画舫上的内监传明霞公主懿旨回礼,梦才轰然碎了。

那是一位公主。她从前也是凡女,知道公主代表何等的尊贵与优雅。她虽然是修士,却资质平平,就连刚入门的小弟子都比她出挑。她以前觉得,徐冰来不喜吵闹,而她很安静,他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而现在,她却明白了,好的人总会有更好的人来相配。

落在头发上的雨停下,有人给她撑伞。周蓓回头,是外门的师弟易悬,他此时还不是长老,而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瘦少年。大约是她的表情太过灰暗,他忽然伸手,拨开她的湿发,伞下的空气沉闷得令人反胃,她立刻避开一步,站在雨中。

易悬神色怪异,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无力地垂在身侧,像僵死的树藤:“师妹,我还以为,我们两个身世相似,同命相怜。对不起……是我僭越了。”

大约是“身世相似”几个字刺痛了她,被轻视、被侮辱的愤怒与自卑如雪山崩塌,她化为剑光躲入了剑冢内,看着自己的剑,和不算细腻的手上累累的伤痕。

练剑的那股劲儿一下子便散了,周蓓在剑冢内抽泣起来。

身为掌门之女,好像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与其如此,倒不如当年留在村落里,说不定现在也有了很好的人生。

也是那日之后,她做了一件错事。

父亲要她嫁给徐冰来时,她没有出言反对。纵然她知道徐冰来心有所属,仍然趁人之危,装作不知,成为父亲牵制大徒弟的棋子。

我怎么反抗得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她自小就驯顺、乖巧,只有做个沉默寡言又拎得清自己斤两的人,才不会被厌弃,这件事也是一样,都是被逼的。

她给徐冰来装好餐食,再给自己腰上系上香球。回去之后,洗了三遍,才洗去自己身上的味道。此后她再没用过那种迷幻香,每到闻到这个味道,都会令她有些恶心,想到自己得到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偷来的。

她如愿与徐冰来结了道侣,一面是欣喜不已;一面却是痛苦非常。父亲对她的利用越发极致:掌门手上的信件,总要她先拆开看过,再传递给太上长老;她偷偷篡改的密令,有百八十道;

每当遇到涉及宗门利益之事,他便嘱咐给她:“这件事,你去给徐冰来吹吹枕头风。”

她最不擅长做这种事,每每食不下咽,辗转反侧。徐冰来眉蹙着,闻言总是不语。这种静默令她战战兢兢,她总觉得他应该看出来了。但徐冰来什么也没有对她说,只是一推座下童子:“去给夫人拿个冰碗来开开胃。”

她便松下一口气,又得了一段时间的缓刑。

徐冰来对她越好,她越在心里暗暗地憎恨父亲的每一次任务,期待彻底摆脱自由的时日。岂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从来不曾真正属于她:

她立在山岚上,宽袖飘起,俯视徐冰来与沈溯微说话的场景。那个少年一身雪裳,姿容秀气,从他的脸上,能看出公主的影子。那一定是一个极美、极凄婉的女子。徐冰来对这个徒弟分外上心,从丹药剑谱到衣食住行,事事亲力亲为。出任务时,就连徐抱朴两个都不曾让他这样亲自送到宗门外。

周蓓明白,这是一种愧疚。

对年少的真爱的愧疚和遗憾,如一道裂痕,横亘在她与徐冰来之间。自徐冰来雨夜收到那只信蝶开始。她就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徐冰来再如何强装无事,他们之间的好日子,永远地结束了。

山间的雨纷纷而落,蓬莱白雾渐起。

这样的结局,比他们因为太上长老而决裂,更令人绝望。

其后的数十年,两人渐行渐远。

一开始,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希冀:百年夫妻,她不信两人之间没有恩情。她在等待时间抹去一切,但徐冰来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不可调和,最终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那之后他将信件、密令全部加密,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处处防着她。两人之间,再无交心。

她将沈溯微的事情守口如瓶,却换得他这样的防备,不禁令人含笑。不过也是,她做过的错事不少,不能算一个善良的人,要别人如何再相信她。

唤不回的希冀,渐成了一种怨憎。

她开始频频闭关修炼,出来时便守在病弱的小女儿处,徐冰来亦没有挽留。她突破元婴境界,已经不是那等容易战战兢兢的少年人。等感情消磨殆尽,便彻底沦为父亲的剑,从做错一事都要良心不安,到得知父亲和魔物勾连,也不改色。

神魔之事、修炼秘辛,她也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感兴趣。

父亲总觉她是个闷葫芦,但他不知,是她觉得那些事情与自己无关。

她最喜欢的还是早与晚练剑,如刚入门那般,当初她是那样希望能赶超众人,却发现天赋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练得不好,但那已成为她人生中最习惯的一件事。

出关之时,她无意中在屏风后听到父亲与旁人密谋,他们要借魔物除掉一部分修士。听闻徐冰来赫然在列,她心慌之下,碰到禁制。

太上长老并不怕她听见。徐冰来的用处,就是留下几个天赋异禀的血脉。因此发现他有阳奉阴违之处,便可以除之。

“想开些,亲缘、情愿阻道,你若心向大道,早晚要有割舍亲缘这一日。”太上长老道,“何况你有孩子,孩子与你更亲。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不忍心的?往后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好。”

“那些我都不想要。”周蓓沉吟,“爹,我可以回去吗?”

“回哪儿?”

周蓓说:“我小时候,我们住的那个小村子。”

她的一生为仰仗和讨好别人而活,如今已是百岁的人,是时候去找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太上长老蹙蹙眉,在他脑海中,那已是作古成泥的历史,怎会有人记着那点事情不放:“随你吧。”

送到周蓓手上的是一封请帖。而她要做的非常简单,便是坐在原地保护好芊芊,从头到尾当做不知,事后再扮演一个遗孀。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徐芊芊苍白的面孔上高兴得浮现红晕。家宴上,他们就似一个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她吃不下饭,徐冰来却毫无防备,要了一份冰碗,给她夹进碗中的,还是她年轻时最爱吃的鲥鱼肉。

周蓓眼角瞥见钻出的魔物,静静听着一切发生。有人砍着禁制,徐冰来一剑救下付霜霜,天山掌门宁愿带着女儿在身侧共死,也不愿将魔物放出去,徐芊芊在怀里啜泣,她忽然改变了想法。

这念头转得很轻微,像一声弦响。

……

徐千屿越看越心惊,周蓓是故意去接那一剑的。

“但你如何预料魔物会退,而不是会发狂伤到芊芊呢?”

“她怕我爹的血。我想,那我的血也可以了。”周蓓有些好笑道,“再怎么看不起我,我都是他的血脉啊。”

在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原来是恨父亲的。他一直在摆布自己,她也竟任他摆布,以至到了自己都厌恶自己的地步。不过她的恨总是悄悄的,不敢大声。

倘若得知她也有能力改变一切,会大惊失色吗?

不过她终归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的暴怒了。

周蓓道:“拿好我的血,可以伤到她。”

徐千屿感觉自己芥子金珠内被人塞进一物,忙追问:“为什么这魔物怕太上长老的血?”

但那一缕残念消弭,周蓓的手已然垂下。徐千屿抬起手,尸体的双眼合上,面色皎然平静,似隐含笑意。

她已经给徐冰来留下了一个美丽壮烈的退场。

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便是隐秘的私心,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徐千屿摆好周蓓的尸体,心里想,忘了跟她说,她的剑很好,在她见过的那么多剑里,算很排得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