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城子(三)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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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北方五线小城, 天气闷热。这座城以钢铁工业闻名, 到处都是工厂,狭窄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都是灰扑扑的颜色。
小小的市民广场外头围了好多群众, 看着主席台上坐的一排人:这帮人怪里怪气的,四五十岁的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运动服, 戴着棒球帽, 一个人对着话筒口沫横飞地喊:“八十一号, 八十一号来了没?”
话筒是接线的, 效果很差, 后一句都淹没在前一句的回声里了, “……十一号”好半天还在天空上飘荡。
这些人背后一块红色大展板,也设计得花里胡哨, 上头两个大字:“秋蝉”,“蝉”底下坐着个短寸头的老头,又黑又瘦,长得像工地干活的, 一双眼睛却很精神,好像放着两道光。
八十一号来了,还穿着中学的校服, 上来就要话筒:“我唱个歌。”
主持人说:“我们不是唱歌的……”
他说:“那我跳个舞?”
中间那个老头猛地拍了下桌子, 眼神儿利得吓人。主持人忙说:“情景表演,我们考情景表演。”
后围上来人这才知道不是快男快女,是招演员演大电影的。可是大电影为什么要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选演员?
有人把道具递给八十一号,一把不锈钢勺。老头对着话筒又说一遍:“你是个穷孩子, 这是一位迷恋你的富家小姐送你的礼物,你现在拿着它看。”
小孩瞪大眼睛看这普普通通的勺儿半天,挠了挠头,转身走了。
后来陆续上来几个年轻人,有的很聪明,加了一些动作,用衣服小心擦的,用嘴唇轻轻碰的,老头才看一眼就打断了:“不要动作,只要看着。我想要一种……”他出神了一下,不太确定地形容,“油滑的眼神。”
八十五号深情款款地看着勺,老头漠然摇头。
八十六号眯了眯眼睛。老头俯身对话筒说:“注意是油滑,不是油腻。”
……
九十六号的眼珠子转动着,从勺柄滑到了缘口。老头有点累了,心里也失望,靠在椅背上,嘴上越发不留情面:“这勺儿是你偷来的?”
话筒声很大,让他说一句,整个广场四周都听得到,丢脸。群众哗然了,他们觉得这老头是专门刁难人的,故意看他们出洋相。
议论声渐大,又没人上场。台上坐的人都很失望,主持人整整资料纸,问:“总共九十六个人,还有人填报名表吗?”
眼看这些人收摊儿准备走了,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等等”。
他没从报名的入口进来,从另一个方向,翻过了胶带纸封带,走到主席台前。
一个很高很瘦的男孩,白色t恤衫挂在身上荡来荡去,他的皮肤很白,五官立体,睫毛又长又密,有点儿混血美感,只是太瘦,瘦得让人感觉他的骨头能戳死人。
他走过来,垂眼接过不锈钢勺,瞟了老头一眼,没等他说话就开始演,一起势老头眼睛就亮了。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用吃饭的姿势随意捏着勺子把儿的试镜者。
是啊,人只记得勺是富家小姐送的,把它当礼物双手捧着,可勺子不就用来吃饭的么。
他捏着勺一动不动,因为老头不让做动作,不过就像是吃饭的时候停驻的一拍,因为他垂眸看到了勺,想起来迷恋他的富家小姐。
他一穷二白,又痞又骄傲,女孩送他的礼物,他真就毫不珍惜地拿来吃饭。
老头屏息看他的眼神,所有人都看他的眼神。男孩的表情很淡,皮笑肉不笑。
他的眼神是直白的,看着那把勺,仿佛看着少女剥光衣服后的身体,因为富家小姐迷恋他,拜倒在他脚下。不加掩饰的肉/欲,一点年少轻狂的沾沾自喜,还有那点混迹于社会、对于人情世故的信手拈来和不屑一顾,构成了这个有点魅力却到底青涩的社会青年的油滑眼神。
老头喊“停”,他的眼神晃了一晃,好像蹬自行车刹不住一样,半天才回了神,眼神里什么都没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寒冬样的冷。
老头问:“你是几号?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填报名表。”他说,“我叫顾怀喻。”
老头像捡到了宝,又后怕刚才差点错失了这么一个人物,佯怒:“你怎么现在才上来?”
男孩顿了一下,平淡地说:“我在看别人怎么演。”
背对他的人们议论纷纷,大家没看清他怎么打动导演,只听见他的话,笑他滑头:等在最后才上去,白听了九十多句指导,猪也会演了。
但是有一个人看清了。这个人群里面的女孩,永远忘不了男孩拿着勺子的眼神。她是个孤儿,考到大城市里学传媒,暑假才回到家,浑浑噩噩地活到现在,终于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她要找这个顾怀喻,带他演戏,把他捧成影帝。
这成为了一个毫无梦想的人的梦想。
顾怀喻让老头带走了,去演《秋蝉》的男主角,事情传开了,小城里的人说正常。
“顾怀喻么,戏疯子的儿子,天生的。”
人们说他的母亲是剧团的歌舞剧演员,少数民族,长得很漂亮,能下一百八十度的腰,踢一百八十度的腿,能从早上又唱又跳到晚上。
可是后来剧团解散了,人都看电影看电视,没人去剧院,能欣赏歌剧都去大城市了。那女人还在空舞台上面唱歌跳舞,看门的拉她走,她就喊,就哭,不久就死了。
人们才知道她疯了,从此以后童话书里的《红舞鞋》,用的都是这女人做蓝本。
因为她生病欠下的外债,顾怀喻十七岁就不上学了,也在汽车厂做工,从钳工开始做,灰头土脸地回宿舍,还要从枕头底下摸出本破破烂烂的文学书看。工友看看那串鬼画符,也不是英文啊?噢,因为他妈是戏疯子,他到底认得一点意大利文。
他还喜欢看电影,什么片子他都看,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地看,在影院、电视、手机屏幕里一遍遍地看,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会演戏的。
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个老头儿,就是老上电视的那个大导演徐衍,《秋蝉》是他五年潜心力作,灵魂之声,可是城市里面挑不到他想要的少年,于是穷乡僻壤的顾怀喻才能二十岁就演了男主角。
后来呢?人们左等右等,也没等到《秋蝉》在小城里的电影院上线。
市场浮躁,国产电影里商业喜剧独占鳌头,文艺片一向吃力不讨好,尤其是这样细腻含蓄的、晦涩难懂的文艺片,它是大导演的心声,是少部分顶尖艺术家灵魂的共鸣,可它不是大众的艺术。
《秋蝉》拿了个国际小电影节提名,随后票房扑街,一部大作就这样惨淡收场。
顾怀喻的表现有多惊艳,圈内人有目共睹,可是最后谁都观望,只有垂死挣扎的羽炀国际爽快地签了他——市场需要的是能做国民偶像、能带动粉丝经济的年轻人,只有熬到三四十岁的影帝才有资格不放下身段迎合市场。
顾怀喻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新人,那股冷淡的傲劲儿,该给他安个什么人设才能讨粉丝喜欢呢?
羽炀国际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放,死马当活马医,给他接的戏都是大量低成本女性向的偶像剧,让他演深情款款的公子,高贵冷艳的总裁,毫无逻辑却千篇一律地宠爱着女主,这样粉丝来得快。
他们勒令他吃胖一点,他俊俏的底子还是在的,太瘦了上镜不好看。
顾怀喻不愿意。
他宁愿空几个月等一部正剧,在里面演一个说不了几句话的小角色,或在不同的剧组里不停跑龙套。
市场最无情,观众最健忘。千千万万演员,拔尖儿的毕竟就那几张熟面孔。剩下的,要么跎蹉,要么在蹉跎的路上。
羽炀放弃了他,最后连偶像剧的资源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经纪人还守着他,还记着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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