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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波冷冷一笑,“有没有牵连,帝君心中知道。帝君说我夫君犯了杀戒,又说蝼蚁不敢伤,那么当年北溟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这笔杀业,帝君又如何解释?我只恨我失策,自毁如意珠,否则今天就不是耍嘴皮子功夫,拼死也要讨个公道了。”

这么明晃晃的立敌,东皇太一脸上有些挂不住。如果硬拿游戏规则说事,这个简直打脸,那时候若存善念,大可以把制伏后的妖族关押起来,而不是一把火烧成灰烬。现在离相君的女儿来堵他的嘴,实在不好应付。他扫了在场神众一眼,大家都沉默着,难题成了他一个人的。大道理讲多了,就怕遇见这种一针见血的。他长舒一口气,试图平静,但又如鲠在喉,难以自解。

白泽原先还求告,后来便低头不语了。也好,这个伤疤不撕不快,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结果如何都生受,反正已经无路可退了。

龙君也做好了准备,他的屈从不过是为保全妻小,万一他们对夷波不利,这捆仙索未必绑得住他。鱼死网破不是他的初衷,但逼到那个份上,大不了一起死,也要战个痛快。

荧惑君两下里看看,觉得他应该出马了,眨巴着眼睛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一辈更比一辈强,那可怎么办?白泽兽和鲲鹏生出一只迦楼罗,迦楼罗和应龙生出什么来……哎呀,吓死本君了!我觉得夷波很正直,她毁了如意珠,就是在向帝君表忠心。官逼民反,何必呢,我们天界还是讲究以和为贵的嘛。道九川有罪,狠狠惩戒可以,用不着死。他要是一死,他儿子将来不服怎么办?帝君还请三思,世上的姻缘可说不清,万一将来您的公主和他的儿子产生了感情,到最后相爱相杀,那可就完了。”

他的发散性思维引得东皇一阵白眼,可是前半段话还是有道理的,鲲鹏有孕了,生出个什么怪物来,谁也不知道。梁子结得太大,再出一个离相君,天庭也经不得折腾。

他松开紧握的拳,脸上神情趋于平和,以寒冷的声线做了决断:“念在道九川神妖大战中尚有平定之功,过去千年也恪尽职守,这次的过失可从轻发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上降妖柱吧,雷劈五百,火烧一千,枪刺剑刳又五百,罪业就算洗清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是道行尽毁,打回原形。夷波不依,还要理论,白泽悄悄拽了她的衣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修为可以再挣,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

龙君从诛仙台上下来,又被推上了降妖柱,临刑前深深一眼,道不尽的留恋。

夷波挣扎上前,被他们拉住了。天上风雷齐聚,四周围混沌沌,这个世界仿佛要崩塌了。胡大则不让她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然而不多不少正两千的刑罚,一声声几乎摧裂她的心肝。

龙君始终没有开口,哪怕是呻吟一声。疼吗?剥皮抽筋一样的剧痛,哪能不疼。可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他还活着,至少夷波和孩子平安无事。

这场大刑,和用在夷波身上无异,她疼得心都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云破日出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她浑身的衣裳尽湿,风一吹,冷得蚀骨。白泽吩咐胡大则带她回去,余下的让他和荧惑君来料理,被她拒绝了。她拖着蹒跚的步子爬上台基,满地模糊的血肉和龙鳞,甚至让她无处落脚。降妖柱下找到他,伤痕累累盘成一圈,只有盘子大小。她嚎啕痛哭,说不出话来,这世道叫人无奈,谁让他们弱势呢!

她怕衣上的汗水腌渍他的伤口,问胡大则讨了一条手绢,把他包在里面。他们想安慰她,她摇了摇头:“我能活很久,可以等他伤愈长大。以前是他养育我,现在轮到我来报答他了。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样也好,不必到处寻找,只要守着他就行了。”

她把他抱在胸口,自己什么时候生产不知道,反正鲲鹏蛋孵化需要八百年,那时候他应该能够化成人形了。结局虽然忧伤了点,幸而还算圆满。她知道他终有一天会回来的,无需经历失忆和曲折,一直在她身边。白泽说一人重生便有姻缘,而且生生世世剪不断,这样算来,似乎因祸得福了。

番外:

一个女人,一辈子最伟大的成就,不是养大孩子,是养大丈夫。当你高龄两百多的时候,你的丈夫还在嗷嗷待哺,这是怎样一种神奇的经历,世上没几个人有机会体验。

昆仑是颐养天年的好地方,这里有清澈的泉水,新鲜的空气,飞禽走兽无数,个个都在企盼得道,学习环境良好,有利于龙君成长。曾经道行那么高深的神兽,从身长千里打成一条花皮蛇大小,实在有点可怜。夷波加倍小心地照顾他,看着他慢慢恢复,一点一点长大,是一个虐心又甜蜜的过程。

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他身上,孩子暂时无暇抚育。因为真身比较上档次,有自动调节生育时间的功能,如果想母体轻松,瓜熟蒂落就可以产蛋;但如果担心没空孵化,放在家里又有危险,那就延迟周期,肚子是最好的庇护所,带球到处跑也没问题。

夷波选的是后者,他们的小家再也经不起损耗了,打算等龙君能变化人形后,她再考虑产蛋的事。

白泽和胡大则成亲十余年后有了孩子,胎生的动物,比卵生要得天独厚一点。白小泽六十年会说人语,一百年能在人与兽的模式间自由切换,经常来串门,爬到高脚椅上看桌上的大钵,一手一指,“这四脚蛇真的是姐夫吗?”

夷波很无奈,“他不是四脚蛇,是龙。现在他还小,等他修成正果,他会变得很大很大,能把整个昆仑山盘起来。”

“吹牛!”白小泽撇嘴,“我那天抓了一条四脚蛇,和他一模一样。你看他的三角脑袋,眼睛上面还长了两个痦子。再看看他的鳞,他是一条得了白化病的四脚蛇!”

夷波和他申辩起来:“你看仔细,那是角好吗!以后会分叉,就像鹿角一样。”

白小泽伸手去拨弄,钵里的龙君奋起反抗,扭头就要咬他。一条有尊严的龙,是不能容得别人这么放肆的。

胡大则一顿好打,把白小泽打跑了,自己站在跟前唉声叹气:“都一百多年了,外甥女婿怎么不见长呢!是不是根基被打坏了,再也变不成人了?”

夷波却言之凿凿:“我查过很多典籍,历代上降妖柱的,都有重新修成的记录。那天行刑的雷公是辛元帅,他曾经暗恋九川,下手必然留情。他伤得不轻也是事实,不过恢复好了,说不定哪天嘭地一声就长大了呢。”

胡大则点点头,有希望总是好的,她现在需要信念支撑。

夷波如今日常做的,基本就是和龙君一起修炼。白天到山泉边上打坐,夜里坐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拜月。她以前总静不下心来,现在心无旁骛,修为一日千里。驾风踏云都是入门级的,诸如呼风唤雨,捏诀生莲,摄土为山岳,这些都是小菜一碟。所以资质高的人,只要付出一点努力,往往事半功倍。可惜龙君进展缓慢,那次受刑过后仙根都毁了,得一点一点慢慢重铸。荧惑星君来看他,带来了太微艮独有的茱萸,据说这东西疗伤功能强大,长期服用还能增进修为,龙君吃了不少,却不见起效。

荧惑君大摇其头:“要死了,不会长不大吧?我三十年来看他一次,每次身长都是这么一点点,我看不大好。如果他再也不好修成人形了,不要怕,还有我。”他在胸口拍了拍,“我和他是自己弟兄,反正我没娶亲,以后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他的老婆就是我的……”老婆两个字没有出口,隐约看到那绿豆大的眼睛里目露凶光,荧惑君吓了一跳,讪讪道:“就是我的弟妹,我会尽全力照顾你们的,放心好了。”

夷波对众亲友的帮助心怀感激,要不是他们,她可能无法从最初的绝望里走出来。龙君生长缓慢不要紧,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刚开始山里小有所成的雄性妖怪们还喜欢到她门前搔首弄姿意图勾引,后来她变得犷悍凶狠,往外一站,方圆十里内没人敢接近,日子就清静了。但有时不免被问及龙君长势,次数多了她感到厌倦,自己都不着急,别人有什么可着急的?

于是她带着龙君离开了昆仑,回到南海,在故事开始的那片岛礁上建了个屋子,安营扎寨了。水产嘛,不应该生活在山里。如果想下水,南溟到现在依旧无主,大小也容得下她,她就化出原形一猛子扎下去,抓点贝类鱼类,改善伙食。闲暇时刻坐在临水的石头上,海风吹打她的衣裙,发丝在风中飞扬,她觉得自己还是比较喜欢这样的生活。

回来之前以为阿螺还在南海,回来后才得知,她早就移民北溟了。嘴硬不肯嫁,其实没消多久就和扣扣同居,女人还是需要爱情和婚姻的。

寂寞的时候托腮坐在钵前,对着他喃喃自语:“干爹,你快长大吧,陪我说说话。”

他只拿两眼瞅着她,懵懵懂懂的,好像根本不明白。她叹了口气,一指在他头顶轻轻捋了捋,他摆动身子,受用得不行。

鉴于需要自力更生的缘故,虽然潮城的长老们尽力帮衬,她还是得出门办事。不方便把龙君带在身上,会捏个诀,设一个结界,让人无法接近他。那天她外出觅食,去了一个时辰,回来之后见门内有个人,背对外站立着,年纪好像很大了,白发苍苍,佝偻着腰。她顿时警觉起来,狠狠叫了声“是谁”。那人转过身来,满脸的褶子,老人斑长了一层又一层,很恭敬地对她揖手,“鲛姑娘,长久未见,别来无恙。”

夷波凝目看他,想了一圈,没有想起他是谁来。她还了一礼:“我们原先认识吗?”

那老人家笑了笑:“鲛姑娘大概忘记了,百年前,这片水域有老龟渡劫,鲛姑娘救人,机缘巧合下替老龟引开了天雷,小老儿就是那老龟。”

夷波这才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但她被雷神追着劈,并不是为了替他引雷,明明是他只顾渡劫不顾满船人的性命。夷波对这种自私的精怪没有好感,淡淡哦了声:“想起来了,你找上门来,有事吗?”

老龟回头看了钵里的龙君一眼,“小老儿听说了君上的遭遇,特来看望。敢问鲛姑娘,君上这样多长时间了?”

夷波算了算:“一百四十余年了。”

“这样不行,如果没有灵力相辅,很难变化成人。要千年以上内丹一颗,辅助他打通法门。君上往日神通广大,就算受了劫难,骨子里依然有觉悟。千年内丹就像一盏灯笼,引他走上正途,然后他就能凭借慧根大彻大悟了。”

他说的话,白泽也曾经提起过,但因为白泽生而为神兽,没有内丹,胡大则呢,又不满千年,所以这事没能办成。内丹对于妖精来说就是命,你见过谁愿意把命借给别人的?夷波蹙眉轻叹:“我自己没有内丹,就算有,也不过区区三百余年。认识的人里,不乏修为高深的,可是不好意思开口,太强人所难了。”

老龟眨着眼睛一笑:“鲛姑娘不必为难,小老儿当初蒙姑娘搭救,才活到今天。为了报答姑娘的恩德,小老儿自愿出借内丹,助龙君化难。”

夷波很惊讶,愕然望着他,“没了内丹你会打回原形的,万一再出点什么意外,你的千年修为说没就没了,你也愿意?”

老龟神色很平静:“小老儿信得过龙君和鲛姑娘。”说着到屋外,吐出内丹化作一只巨龟,噗通一声掉下水,转眼就不见了。

夷波把内丹捧在手掌心,那赤红的珠子艳光流转,灼灼发烫。站了半天想明白一件事,人就应当心存善念,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几时会落难,无意间种下的善因,说不定就会结出善果来。就比如老龟这件事,她甚至没有觉得自己帮过他,结果人家念念不忘,连身家性命都交出来了,她在他心里是恩人。

她捧着内丹回去,放进那个钵里,恹恹的小龙忽然一震,飞快盘了上去。珠子光照莹然,穿透他的鳞片,整个身体都是半透明的嫣红。她蹲踞在他面前,抿唇笑着:“这下能长大了吧?我该给你换个盆了,万一钵里装不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