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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宫谋反便是亲儿子都该杀,何况是妹妹?

特地来告罪便是他打一开始就没想放过昌平,皇后、东宫和昌平逼宫谋反能很快被平息,元狩帝不可能不知情。

再退一万步来说,昌平为何冒险谋反?

概因她深觉自身难保,便想先发制人玩这场泼天赌局。

但凡元狩帝能在昌平回京后做点什么,哪怕带句话也能安抚昌平。

可是没有。

一边大发雷霆地命令赵白鱼回京,一边雷声大雨点小,草草下了个圈禁的口谕,找借口拖延问审江南大案,又禁足昌平,现如今也不打算追究霍惊堂、陈师道等人联手逼杀昌平的算计。

或许推波助澜,也或许只是袖手旁观,看昌平自取灭亡,却都不能否认元狩帝的杀心。

太后深深地凝望着元狩帝,他一手促成嫡亲胞妹的死,因此伤怀愧疚,此时流露出来的情感都是真的,除掉昌平时的绝情也是真的。

天子薄情。

“是昌平乖张跋扈,大逆不道,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她咎由自取。皇帝别太伤怀了,担心身体。”

天家无情。

“你要是倒下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怎么办?”太后拨弄佛珠,垂眸望着矮桌边缘雕刻的佛经,一字一字地默念。“听宫女太监们说,皇帝百死一生时是赵白鱼挺身而出,为你挡了致命一刀,现如今还在度生关死劫?”

元狩帝点头。

“便是因此,皇帝才放纵赵宰执私情怂恿,同意他带走昌平去问审?”

“赵卿于朕有恩,却不是这个原因。”元狩帝想起来还是心存亏欠,不多,但能让天子愧疚便已足够。“太后有所不知,是昌平偷偷调换了刚出生时的赵白鱼和赵钰铮。”

太后抬头:“什么?”

“赵白鱼才是赵宰执的小儿郎,赵钰铮才是昌平的孩子。”

震惊之色浮于言表,太后猛地拽断佛珠,上百颗菩提珠哗啦啦滚落一地:“当真?”

“千真万确。”

“作孽,昌平作孽啊。”太后不住摇头痛惜:“我知她骄纵偏执,以为她还有点良心,至少不会作孽到小孩子身上来,没想到能对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下手。”

她叹息道:“二十年前毁一次赵家,二十年后再毁一次,当真是冤债孽缘。”

只是这冤债孽缘却与赵白鱼何干?

受苦受难廿载,到头来还是只有赵白鱼万死一生。

“果然是来人间渡劫的菩萨,方这般苦难重重。”太后发出沉重的叹息,看向元狩帝说道:“皇帝也回去休息,我累了。”

元狩帝起身:“儿子告退。”

***

走出慈明殿,迎着新生的太阳,元狩帝神色莫名,负在身后的手摩挲着手指。

逼宫谋反,一夜间失去皇后和东宫,险些命丧黄泉,若是往常,太后早该忙上忙下地关怀并叫人煮来安神汤,还要抄写佛经、办素斋酬谢八方神明,可是这一次仅是冷冷淡淡的几句场面话,甚至没碰他的手、没拍他的背、也没摸他的头以表安慰。

“还是怪朕。”

***

慈明殿的宫门关上,太后愣怔地望着散落一地的佛珠,照顾了她四五十年的嬷嬷过来低声劝她一夜未眠还是先去睡吧。

“心事重重怎么睡得着?”太后默默拭掉眼角的泪,儿女残杀,最痛心的人是她。“扶我到小佛堂里去,多抄诵些佛经,便当是替昌平赎罪了。”

嬷嬷劝不动她,只好应是。

太后忽然又说:“再去我府库里寻一些珍稀药材送去太医院,就说是给赵白鱼用的。还有,这两天找个时间去领个牙牌,到洪福寺帮我点盏祈福供灯。”

嬷嬷小心翼翼地问:“是为昌平殿下求的吗?”

太后沉默良久才说道:“为赵白鱼祈福……祈福他往后无灾无难。”

便当是她心有所愧,替人还债吧。

***

紫宸殿,暖阁。

已经过去三天,赵白鱼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血止住了,伤口缝合顺利,高烧也都退了,补血补气的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来,太医就守在暖阁外随时待命,连徐明碧都被霍惊堂押进宫里救治赵白鱼。

头一天实在凶险,那刀差点便能扎穿内脏,确定血止住了,太医便下手缝合伤口,那时赵白鱼已经喂不下麻沸散,按常理应该会活生生痛清醒,可赵白鱼全程没有意识,瞳孔涣散,说明他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死亡。

好在有惊无险地完成伤口缝合,但紧随而来是烫得可怕的高烧,持续三个时辰,必须时刻不停地盯着赵白鱼,严格按时间帮他身体降温退烧,还需要注意伤口不能迸裂、不能感染。

争分夺秒而且精神高度紧绷,短短几个时辰下来,从太监宫女到太医都倒了两班人马,还是累趴下了。

幸运的是烧退了,伤口没出现感染,可赵白鱼还是不醒。

众太医冥思苦想后得出结论:“按常理,小赵大人此时该醒过来了,但他没说只能说明……”犹豫片刻,还是咬牙说道:“只能说明本人求生意志薄弱,不愿意醒过来!”

霍惊堂陷入沉默,半晌后询问:“有没有办法帮助小郎醒过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增强小郎的求生意志?”

一众太医面面相觑,还是徐神医出列说道:“我曾在民间游历时见过摔伤脑袋昏迷数月的病患,因其家人坚持不懈而让病患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终于清醒过来。事后病患说他昏迷时仍能清楚感应到外界发生的一切,也能听到亲人在耳边说话,正是亲人的不放弃才使病患爆发求生的意志,摆脱死亡的威胁,重获新生。”

霍惊堂:“你是说小郎虽然昏迷,但他现在能听见我们说话?”

徐神医顿了顿说:“也许。”他不是很确定。

霍惊堂:“是不是和小郎说话,他就不会想死了?”

徐神医沉默良久才说道:“取决于小赵大人对人世间的留恋程度。”

事实上,正因为赵白鱼对人世的留恋程度太低才会至今昏迷不醒。

这个答案彼此心知肚明,没人傻得说出口。

霍惊堂用力地抹了把脸:“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想别的办法,不管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先说出来。”

徐神医看他眼下两团青黑和眼里红血丝尤其明显,身上的衣服还是数天前参加宫宴时的那一套,乌黑色的血块一团又一团,散发出颇为刺鼻的味道,模样瞧着实在是疲精竭力、狼狈不堪,便委婉劝他先去休息一下。

“什么?”可能是太久没睡,也可能是心神不宁,霍惊堂反应迟钝,回过神来才说道:“我怕小郎醒来第一个看到的人不是我,他会害怕。我也怕我不在小郎耳边絮絮叨叨,他就误会人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顿了顿,他却有些不自信地问:“小郎会留恋我吗?会不会为了我醒过来?”

徐神医语噎。

他认识霍惊堂多年,这人仿佛天生便是意气风发的,就算是当年打过败仗、手里死了不少出生入死的兵,也是颓靡伤怀过一阵便很快重振旗鼓杀得敌军片甲不留,用敌军的血和人头让他的兵瞑目。

名满京都的混世魔王在赵白鱼面前也会变得不自信。

霍惊堂掐着虎口说:“着人把砚冰、魏伯和秀嬷嬷他们都带进宫里来,他们和小郎相处十几年,便是没有血缘也胜似亲人,说不定在小郎心里,分量比我还重。”

愣了瞬息,他同徐神医说:“就这样吧。”

徐神医和一众太医没法子,只能退到外间去,放任霍惊堂不眠不休地陪着昏迷的赵白鱼。

霍惊堂坐在床沿边盯着赵白鱼苍白的脸看,帮他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又拿湿热的布巾帮他擦拭身体。

此时昏迷的赵白鱼倒是干干净净的,反倒身强体健的霍惊堂更像个病患。

“小郎坚持这么久,其实还是舍不得对不对?怎么能说此世间没有值得留恋的?小郎舍得抛下我吗?小郎还没亲眼看到砚冰成家立业啊,对了,李意如答应徐明碧的求亲,月底便会定亲。还有秀嬷嬷、魏伯他们,还有郡王府里的人都在等你回家,陈师道他们每日都要过来问一问你的伤情……很多人都盼着你好,很多人都在等你醒过来。昌平被问审,累累罪行都将诉诸天下,无论是匡姓石商还是杨氏冤案,都能得到平反,你想要给天下黎民百姓的公道已经给了,你想要告诉所有人有冤申冤,杀人偿命,他们也都听到了。朝野上下都在为你奔波,都在帮你开脱两江无诏斩杀三百官的事,陛下也有意改问责为嘉奖——”

絮絮叨叨到此处,霍惊堂说不出话来了。

他抓起赵白鱼的手捂住脸,温热的泪水掉落下来,打湿赵白鱼的手,也洇湿了床被。

“小郎醒过来好不好?别丢下我。”

“如果你当真是天上下来渡劫的小菩萨,能不能渡完我再回去?”

霍惊堂哀求着赵白鱼,祈求着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神佛,从前供佛是有所求,杂念太多不心诚,而今后只为赵白鱼一个人求神拜佛,只为他修个虔诚敬畏心,能不能把小郎还给他?

“我知道,我知道小郎受太多苦了。姓赵的,还有谢氏,这几日经常递帖想进暖阁,想见你,做出一副哀哀可怜、悔痛欲绝的模样,倒是打动太后和陛下,同意让他们进来,都被我打出去了。我知道的……在驿站的时候,我都听见了,我才知道——”霍惊堂眼睛是熬红的,也是让伤心泪浸红的,“我才知道我的小郎这二十年来遭受多恶毒的苦难。我的小菩萨本该是玉叶金柯地养着,本该是万千宠爱里长大,鲜衣怒马,意气飞扬,你会是京都府里最瞩目的少年郎,最漂亮的小状元,想为百姓挣个公道,何须刿心刳肺?何须绝望到连命也算进去?自有宠你爱你的人为你保驾护航,纵容你自走你的道,走你的青天黎民之道……”

“你本该如此。”

“我没让赵家人进来,我知道你不会想看到他们,但我又知道你心软,如果我做错了,你就醒过来骂一骂我……但是没做错的话,你就夸一夸我,不然我良心难安。”

最没良心的讨债鬼倒好意思说他良心难安?

刚踏进来的元狩帝一听这话差点没一口气喘不上来,重重地咳一声,没得到霍惊堂的回应,又咳两声,终于得到霍惊堂锋利得想杀人的眼刀。

“……”元狩帝讪讪地问:“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