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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看花儿那幅:一座山岭耸立云霄、两只泥燕御风而来。那画不像画, 胡乱落笔,意境是白栖岭自行赋予的。他看懂了,孙燕归有跟班了, 要振翅给白栖岭看。还有一层, 着实肉麻,是燕归栖岭, 要他等着她呢!

懈鹰在一边撇嘴:“我瞅着没有这层意思。”

“你能瞅出什么来!”白栖岭把那幅画一收,揣进衣襟, 顺道嘲笑獬鹰:“回头你有了心上人再来揣度别人心思吧!”

他心情大好, 见衔蝉时候顺道把照夜的信给她。

衔蝉在七王子娄褆安排的宅子住了多日, 这些时日每日教府上的下人们识字, 先教的是这些人的名字,而后教什么随他们的兴致。大家想学什么, 她就教什么。教书时候她着一件素色月白长衫,如她心中真正的先生一般站在那里。一张素净的脸儿不施脂粉,笑起来盈盈一池水。下人们喜爱她,尤其小丫头秋棠, 整日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衔蝉姑娘,嘴恁甜。

下人们喜爱她, 出去买办之时会在市集上显摆:去过学堂么?没去过吧?我们府上就有专门为我们开的学堂, 那教书先生不输京城第一美女!

市集上的人就好奇:那府上究竟有怎样的美人在教人识字?实在按捺不住,就挑了个时机爬上了墙头, 见到了“翩若惊鸿”的衔蝉。于是就有人看痴了, 也有人在说:想来那白二爷带回的女子竟也有几分本事,除了生得貌美, 竟还识字。穷乡僻壤也出这等佳人吗?

这些话落在衔蝉耳中, 她并未理会。燕琢城那样的地方, 别说是三千里外的京城,哪怕是几百里外的松江府都有许多人不知。

偶尔随墨师傅上街,有纨绔公子跃跃欲试,但也不像从前那般外露,大体是觉着一个识字的女子是不可轻易亵玩的。衔蝉不太懂,偷偷问墨师傅:为何他们收敛了?

墨师傅就与她讲:“放眼当朝,除却官贾之家,识字的女子简直如凤毛麟角,像你这般能教人的,又再扣掉几成。他们会想:此人定有来头。是以不敢轻举妄动。”

何等悲哀!

衔蝉并不庆幸,只觉得悲哀。

她打街上过,路边茶楼的三层就有人指着:“是她。”

太子娄擎一身华服从楼上探出头去,看到衔蝉,的确惊为天人,但又与京城贵女不相像,带着一股质朴干净。娄擎冷哼一声,顺手将手中的茶杯砸下去。茶杯碎在衔蝉脚边,她惊恐抬头,对上娄擎那双阴森的眼。

男子着华服,生的桃花象,眉心一颗痣,目光如吃人。这是白栖岭拿着画像告知衔蝉的,那太子娄擎就长这般。衔蝉聪敏,仅一刹那就认出他来。她收回目光,低下头对墨师傅道:“是他。”

墨师傅答:“是他。”

衔蝉不做他语,连句斥骂都没有,就当那杯子自己掉的,款款离去。

娄擎指着她问身边的太监:“喜欢吗?”

小太监脸微微红了,根儿切了,身为男子的那点念想还有,却也不敢点头,因着不知主子为何要问这个,怕错了再遭责难。

娄擎则轻蔑一笑:“若喜欢,改日抓来你玩。”

小太监想劝一劝,这女子是白二爷带回的人,如今又住在七皇子安排的府邸,眼下形势焦灼,万万不能动这等心思。但小太监并未开口,太子劝不住的。

过去这些时日就是如此,衔蝉与娄擎打了一次照面,在京城亦小有名气。

当衔蝉拆开照夜的信的时候,只读了几行便觉不对,问白栖岭:“他出什么事了?落笔不对,不是他的笔力。”

白栖岭就如实相告:“受伤了,差点死了。是你们一起长大的飞奴救了他,如今他养得差不多了。”

可信中照夜对此只字不提,只说霍灵山上的花开好了,他摘了一朵,晾干了,要她夹在书中。衔蝉小心翼翼拿起那朵干花,生怕掉落叶子,那花上依稀有遥远燕琢城的味道,她闻了仿若归了家。

她又问白栖岭花儿如何,白栖岭道:“小东西升官了,还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衔蝉睁大眼睛,花儿情窦未开,哪里就有心上人了?可眼前的白二爷挺直了腰杆,咳了一声。

“您…您跟花儿…花儿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什么都不懂?”白栖岭哼一声,什么都不懂,脱自己衣裳倒利索。他没直说,只对衔蝉说:“她既是什么都不懂,你不妨教教她。如你们这般千里递花花草草的本领也倾囊相授,别只说那些无用的!还有,”白栖岭对衔蝉说:“也跟她说,要对心上人掏心掏肺,嘴得甜。”

衔蝉捂着嘴轻声笑了,她还是头一回见白栖岭这般,如个黄口小儿般不讲道理胡闹,想来对花儿是动了很深的心思了。于是应承下来:“好,只是不知她愿不愿学?移我对花儿的了解,她八成要说:学那些阴阳怪气的东西做什么!”

白栖岭一想,可不!就是那么个倔人!

与衔蝉聊完私事,就低下声音来,神情严肃,字字珠玑。衔蝉一边认真听一边点头。白栖岭见衔蝉懂了,就对她说:你想好,那位置就在街上,除了那些好奇之人,不定有什么闲言碎语。

“想好了。”衔蝉点头:“再难,这事衔蝉也会做。”

白栖岭于是就走了。

娄褆在他府上等他小酌,他只喝几口便是放下酒杯。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挽起衣袖给娄褆看,一道一道的疤。

“家眷心疼坏了吧?”娄褆问他:“家眷没嫌弃丑?当然你自己是无碍的。”

白栖岭自己并不介怀这些,不过一具躯壳,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他倒也怕吓着花儿,于是就想请娄褆的御医帮他看上一番。娄褆本就有此意,见他主动提了,就应允下来。

娄褆最为担忧谷家军,如今江南大仓的粮草运到了燕琢,好歹能保谷家军度过这个冬天。可燕琢的冬天着实漫长,还不知能不能挺到下一年河开燕来。

白栖岭把谷家军的情形细细与娄褆说了。如今娄擎及其母把持朝政,对谷家军采取了封锁之势,好在西南部闹得凶,朝廷不得不兼顾,一时之间给谷家军以生存时机。

说到西南部,娄褆对白栖岭道:“有传言江南霍家要举家搬往西南,若此事定了,那他们就不仅是通敌了、而是叛国。”

“所以,霍家与太子一脉究竟有何渊源,要闹到如此地步?”

娄褆摇头:“并不知。只知霍大人三命不归朝,太子也拿他无法。是以这次江南大仓的粮能从江南出来,也可见霍家人的想法:谷家军在燕琢,亦是能牵制朝廷的。”

白栖岭闻言点头。

娄褆叹口气:“罢了!如今情势如此,只因民智未开。你看他们对女子读书为官的态度、对奴隶下人大人态度就可知根源在哪。是以这个学,要办,至于办到哪步,就看我能活到哪天。”

这酒自然不能尽兴,二人匆匆别过了。

白栖岭卧在床头,拿出花儿那封信,又仔细端详一番。这人有了念想,就犹如鸟雀被拴上了绳子,飞不高了。他即厌烦自己如此婆婆妈妈,又有甘之如饴之感。最怕黑灯闭眼后。

从前没碰过念过,她只会出现在梦里,梦里无论如何,睁眼骂一句“晦气”就过去了。如今闭眼即是,她发间的清泉味道,还有小小一个她。他在梦中与她千般万般好,从不心疼她;如今不同了,清醒时候就怕她折了断了,又总在妄图想象那各种美妙。

好不容易入睡,又有如临大敌之感,在他这处宅子里,原本是很安稳的地方,即便如此,他也知那上头或许有一双、两双眼睛在盯着他,盯着他手里那秘密的武器。他们都期望知晓白栖岭手中那设计奇巧武器的人是谁,究竟是谁助他谋得巨利自此富甲天下。

他们遍寻无门,是以并未对他动手,他得以横行的秘密是一颗别人找不到的棋子。

入睡之后,他的头脑之中倘若没有绮梦,就有一只笔在纸上笔走乾坤,精巧机关罕见工艺,一页纸又一页纸,一遍接连一遍校,最终那一页,依稀能动能走栩栩如生。每每此时,他会突然从床上睁开眼,拿起一支笔,画下来,再销毁。

除了懈鹰无人知晓,那会造兵器的大师傅除却别人知晓的,还有更厉害的一个人,那便是他。

就连七皇子娄褆都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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