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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当我洗心革面了吧。”无心再跟赵辰元通话,我随口敷衍了一句便挂断了电话。

柴房又脏又乱,地上满是稻草,角落里塞满了各种废弃的农具和家具。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进来,我都只会关注有柴火的那面墙,很少看其它地方。

也是今天凑巧了,在柴房多待了一会儿,看到了对面墙上模糊的痕迹。

移开挡路的破烂桌子,满是污迹、布满青苔的墙面上,是一个个浅白色的“正”字。摸着有微微的凹凸感,应该是用锐器刻上去的。

这样一间破败的柴房里,谁会在这里刻“正”字?这些字又代表着什么呢?

我摘掉耳朵上的蓝牙耳机,转身冲出柴房,快步往大殿走去。

心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但我还是想要亲自证实。

来到大殿时,摩川正在接待信众。那是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因为小儿子最近身体有些不舒服,总是咳嗽不见好,特地来给孩子向山君祈求平安健康的。

我在旁边默默听着他们夸赞自己的孩子是如何如何可爱,如何如何懂事,脑海里却不自觉浮现出11岁的摩川。

11岁的少年,本来也该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却因为被选为言官的继任者,不得不远离亲人,独自在庙里修行。

老言官慈爱些也就罢了,偏偏古板又严苛,只要犯一点错,就对他动辄打骂。柴房里那一个个“正”字,到底是多少次禁闭积累下来的?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由那个打不服的少年,终是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他不再挣扎,不再不甘,一如他“父亲”教导的那样,履行着言官的职责,日复一日。

我望向殿里那座巨大的鹿首人身像,这次不再从祂的眼里看到悲悯,只是无尽的冷漠。

频伽传达信徒的愿望,那频伽的愿望又有谁来传达呢?

中年夫妇待了有十几分钟才离开,他们走后,换我坐到摩川对面。

他视线一下落在我的额头,微微蹙了蹙眉。我抬头摸了摸那处,摸到一个鼓起来的肿块,以及一点已经干涸的血痂。

“哦,刚刚劈柴的时候不小心被飞起来的木片溅到了。”我解释道。

他起身走进自己屋子,过了会儿,拿了一瓶酒精棉球和一张创可贴出来。

双手交叉撑在矮几上,我乖乖仰着脸任他给我处理伤口。

“嘶,好痛!”酒精擦过伤处,只是很小的刺痛,我却发出了夸张的痛呼。

摩川手一抖,立刻放轻了力道。

我享受着他的服务,眯着眼道:“我在柴房里发现了很多‘正’字……”

酒精棉球突兀地停在一个地方许久,过了会儿,摩川放下夹着棉球的镊子,将桌上的创可贴递给我。

“一画代表一次禁闭,还是一天?”我拆开创可贴,小心递给他。

他单手给我贴上,像是怕不牢固,贴完了左右还用力按了两下。

我这回是真的吃疼:“哎呦,你轻点!”

他拿走垃圾和酒精棉球,再次进了房间。

这态度,明摆着不想回答。

趁他没回来,我翻找一阵,找到被放置在角落的围棋套装,打开取出里头的两盒棋子,再把棋盘展开摆到矮几上。

等他回来,我已经准备妥当:“一直下围棋多无聊,这样,咱们来一局五子棋吧。我要是赢了,你告诉我柴房里那‘正’字怎么回事。”

他愣了愣,目光嫌弃地扫过棋盘,好像在说:“我为什么要陪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

“你要是赢了,我给你们这儿捐十万块怎么样?”

鹿王庙接受信众的香火供奉,也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这些钱并非频伽的私产,都是由政府监管,最后投入到厝岩崧的经济建设中的。

十万块,虽然对这个贫穷的地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怎么也能修个十来米的路吧?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我抛下诱饵,只等摩川上勾。

他也果然咬勾了。

盘腿坐下,他抬抬下巴,示意我先走。

围棋他是个中高手,但五子棋可就差远了。没两分钟就被我逼到绝境,两条线都连成了五子。

怕他恼羞成怒,我收敛着笑容,道:“愿赌服输,说吧,那‘正’字是天还是次?”

他紧抿着唇,不情不愿垂下眼,指尖轻轻拨动棋盘上的棋子,渐渐组成一个“天”字。

那么多“正”字,少说加起来也有上百天,这还是他会写字后刻的,那不会写字的时候又被关了多少天?

“摩川,你知道的吧?那道门,其实只要轻轻一踹就破了,你就可以从里面出来。”很多次我回顾十一岁的那段记忆时,都会有个疑问——柴房的门破烂成那样,为什么摩川不直接撞门而出呢?

三岁、五岁或许做不到,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十一岁的他,成年的他,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摩川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归进棋盒中,然后冲我伸出手。

我很快会意,将手机解锁交给了他。

他单手输入,打完字直接将手机倒转推到我面前。

“出来了,去哪儿?”

他总是很擅长在我抛出一个问题后,用反问把我问得哑口无言。这几个字无异于当头一棒,将我所有的自以为是在瞬间打了个干净。我意识到,这其实就跟我之前问他想不想离开这里去外面一样,根本是个无解的题。

我总是在设想,如果我是他,是绝不可能忍受那道破门的。

可如果我是他,谁又敢这么对我呢?

他不是不能踹烂那道门,丢掉那把锁,只是出去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故而只能逼迫自己习惯孤寂,忍受黑暗。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猝不及防问出了一个截然无关的问题:“七年前,我知道你退学后给你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里,你最后用层禄语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年暑假,我从严初文处得知他要退学回厝岩崧后,给他打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电话。

那通电话不算长,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我断定他会后悔,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弃唾手可得的自由。

他沉默许久,告诉我:“这是我的人生,柏胤。”

这是他的人生,他的选择,我不该干涉,更无权置喙。

那天我也如今天这般,醍醐灌顶,如闻棒喝。

震惊之余,我笑出声:“那好,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步步清风,和你的山君相亲相爱,永远不分离。”

面对我的讥讽,他没有恼怒,而是平静地回了我一句层禄语后,挂断了电话。

那时候我完全就是个层禄语小白,根本不知道他是骂我还是夸我,而等我能熟练掌握这门异族语言后,那句话早已在记忆中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样子。

这次来棚葛,我本想找个机会问清楚的,谁想一拖再拖,拖到他竟然止语了。

摩川听到我的问题,眉梢微动,抬眸看向我,但没有要拿手机作答的意思。

“我们再比一局,我赢了你告诉我,我输了……捐二十万。”我抓了一把棋子放在棋盘上,继续以利诱之,这次摩川却没有再上勾。

他直接站起身,不想再跟我玩这弱智游戏。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他,“哗啦啦”,我们之间的棋盘、棋子骤然翻倒,摔到地上,一时狼藉一片。

“摩川!”我沉下脸,五指收紧,整条手臂都因过于用力而颤抖。

他垂眸睨着我,依稀间,仿佛与莲台上那座金色的鹿神像重合了。他睥睨着我,就如鹿神睥睨着众生,无悲无喜,冷漠无匹。

手臂一点点抽离,最后一角袖子滑过我的指尖,我徒劳抓握着,却再也没能碰触到他。

摩川弯腰拾起地上的手机,寂静的殿宇响起敲打电子键盘的声音,片刻后,他将手机还给我。

“忘了。你回去吧。”他简单粗暴地用两个字将我打发,然后请我离开。

五指紧握成拳,我瞪着他,一掌重重拍在几上,带着几分恼怒拂袖而去。

第二天,我是晚上的飞机,但棚葛离机场还要两个小时路程,为防路上有变,我吃过午饭就启程了。

将行李放到车上,严初文一脚油门,没两分钟又停了下来。

我见他停在前往鹿王庙的长阶下,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停这干嘛?还有人啊?”

“好歹相识一场,走了不用去打个招呼吗?”严初文指了指上头。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长阶尽头若隐若现的庄严庙宇。一咬牙,还是拉开车门下了车。

“你等我十分钟,我打个招呼马上回来!”

三步并作两步,上千节的台阶,我没几分钟就跑到了。而非常巧合的是,我快跑到山顶时,摩川竟然正好也从大门里出来。

我们在看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各自停下,没有再往前走。

“我要走了。”我停在几米外的台阶上,仰头注视他,想说的有很多,辗转于齿间,吐出来的却只有这四个字。

我来时,他就像一名不染凡尘的神祇,圣洁端庄;我走时,他仍然像这世间所有神灵一样,不言不语,无欲无求。

我的到来……没有改变任何东西。

“……就这样吧,再见了。”我没有再靠近,与他告别后,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他往前走了两步,朝我伸出手,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是几张对折的百元大钞。我立刻明白过来,这是要还我医院那天的钱。

盯着那几张红票子,我既觉得合理又觉得有些荒唐,喃喃道:“你他妈竟然还记得要还我钱……”

我往上又走了几步,伸出手,捏住那叠钞票,笑了:“咱俩之间,就是要干干净净,谁也不欠谁是吗?”

他保持缄默,缓缓松开了手。而在他松手的一刹那,不甘到达顶点,我几步上前,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前,发狠似的一把抱住了他。

这是个单方面的拥抱,也是个诀别的拥抱。

“我这次走了,大概率不会再来了,你好好当你的频伽吧。”

能感觉到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推开我,但不知为何临了还是隐忍下来,任我冒犯。

鼻尖蹭过他的耳廓,我慢慢退开,强迫自己不再看他,疾步往山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