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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遮乃是吏考出身。

吏考不同于进士,考后择优所录的吏员与一般食君俸禄的官员不同,招进公门之后,是“事急则用,事定则罢”,算是临时在官府辅佐官员们办事。本朝向有定规,“吏”不能当御史,也不能再参与科考,所以一般而言会参加吏考的都是屡试不中或出身寒微之人。

张遮属后者。

他年幼失怙,仅有寡母抚养长大,虽才干优长,于八股、经艺、策略却不十分通晓,吏考后供职于河南道监察御史顾春芳手下,专司平冤、治律之事,竟有奇才。

顾春芳因此破格将他举荐给了朝廷。

未三年便因在御前对一桩疑案做出了评判,被圣上看中,点为了刑科给事中。

只是上一世,他往后的仕途走得实在不很平顺,满满都是坎坷。

姜雪宁想起来都觉着口中发涩。

他本可以名垂青史,以“直”、以“正”而远离宫廷那些纷扰的争斗,可偏偏被她卷了进去。

张遮刚升任刑部侍郎的时候,锦衣卫想要彻底掌握刑狱之权,可张遮却觉锦衣卫行事嚣张、滥用私刑,两司之间颇有职权冲突,因而总是针锋相对。

偏生周寅之便掌着北镇抚司。

他一心要铲除张遮,张遮则一力要收回刑狱之权,且多次弹劾周寅之徇私枉法、败坏朝纲。

两人水火不容。

周寅之的背后便是姜雪宁,她彼时正与萧氏一族作对,多有用得着周寅之的地方,所以一开始看张遮便如看绊脚石,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一开始,是因立场百般刁难;

后来却是发现这人冷面,戏弄起来着实好玩。

她毕竟是皇后,便是言行举止过分一些,张遮也招惹不起,所以早些时候大半是忍她、让她,可她并不是什么见好就收的人,反而越发得寸进尺。

张遮于是常以忠言劝告她。

姜雪宁那时也算是被众人都捧着,并不将这些忠言放在眼底,只觉得这人迂腐,冥顽不化。直到后来萧姝与萧氏一族步步紧逼,竟有一日拿着了周寅之一干党羽营私受贿的证据,一朝全捅了出来,还故意交由刑部审理,让此案落在了张遮手中。

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

萧姝心高气傲,盯准的就是皇后之位,且她如今有孕,诞下皇嗣便了不得了,若再让她在前朝把自己的势力打下去,成功得着后位,那姜雪宁便算得上是死无葬身之地。

毕竟先前她与萧氏争斗得那么狠。

她和萧姝,不管是谁得到了机会,都不会放任自己的仇敌安然无恙的。

一夕之间,姜雪宁忽然就到了进退维谷似乎只有引颈受戮的境地。

人们总爱锦上添花,却很少雪中送炭。

在她势头盛极时聚拢过来的人们忽然就跟退潮一般散了。

可姜雪宁还不想死。

于是,她选择了张遮。

那一天,沈玠在乾清宫召见几位阁臣包括谢危在内,另有负责审理此案的张遮,一直到宫门下钥都还没谈完,所以便传旨让几位大人留宿宫中。

姜雪宁便站在长长的宫墙下等待。

她的身影被高墙的阴影覆盖。

引路的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笼,照着一前一后两人的身影,远远地朝这边走近。

走在前面的那人是谢危。

大约是因为走得近了,他一眼认出了她来,竟然停下了脚步,说:“忽然想起早上有方玉佩落在内阁值房了,我回去取,张大人先走吧。”

说罢他转身往回去。

其中一名小太监立刻打了灯笼跟上。

这时,姜雪宁才从那一片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望着留在原地的那个人道:“张大人,本宫有话想跟你说。”

张遮似乎没想到她竟大胆到敢在这夜半宫中,将他拦住。

更不用说今日还有谢太师同行。

他静默地垂下了眼帘,已猜出了她的来意,只道:“娘娘之请,恕张遮难从命。”

夜色深深,孤男寡女。

一个是皇后,一个是外臣。

张遮立身虽正,但也恐积销毁骨,仅说完这一句,便要躬身行礼退让避嫌,可他才要走开,姜雪宁便伸手拽住了他宽大的官服袖袍。

迈开的脚步,顿时停下。

她纤长雪白的手指搭在那深色的绣纹上,微微仰眸望着他,嗓音里有轻微的颤声:“大人要看着我死吗?”

张遮无言。

姜雪宁的手指便慢慢扣紧了,透明圆润的指甲上是鲜红蔻丹,在暗昧的夜色中有一种惊心的靡艳,她用一种自己并不习惯的柔软姿态去恳求他:“马车从驿道上翻出去,你宁肯折了腿也护着我;天教乱党刺杀,我藏在荒草丛里,你却甘冒奇险去将他们引开。张遮,你对我这样好,便不能一直对我这样好吗?”

那一刻,他垂在身侧僵硬的手掌,缓缓握紧了,道:“娘娘是一国之母,张遮是一朝之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遇难遇险,以命换娘娘无虞,乃是张遮分内之事。但周寅之党羽一案,本是国事,一朝兴衰皆系于此,张遮不敢徇私。”

“分内之事……”

姜雪宁拽着他的袖袍袍角,执拗地不放手,听到这里竟是笑了一声,一双眼直直地望向他的眼。

只问:“真的吗?”

张遮终于避开了她的目光,也闭上了眼,滚动的喉结里似乎藏着一分挣扎,沉沉地道:“若娘娘觉得臣昔日相救之举,实是有僭越之心,臣愿受其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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