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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危忽然想起吕显那句话。

然而这闪念来得快去得也快,没有让他来得及抓住点什么,只是是不知怎的收起方才泛出的些许不耐,道:“我并无此意。”

姜雪宁终于放下心来,松了口气,唇边的笑容也浮上来,道:“谢谢先生!”

谢危一指那琴桌,道:“出宫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看看功课如何。”

这是叫她去弹琴。

姜雪宁神情微有呆滞,望着谢危,欲言又止。

谢危回眸,皱了眉:“怎么?”

姜雪宁轻咬唇瓣,一副极为踌躇的模样,然而一想起自己那五万两银子,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讷讷地开口道:“先生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谢危道:“我忘了什么?”

姜雪宁把心一横:“先前给您的那封信,我花了五万两银子,如今银票都在您手中,您看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还……”

话说到这里时,她抬眸对上了谢危的目光。

那眼睛里盛着冬夜月色似的发凉。

她吓得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谢危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垂眸看一眼那桌案上的银票,又掀了眼帘来注视着她,静静地道:“你伸手。”

这是要给她吗?

姜雪宁眼前微微亮了一下,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伸出了手去。

“啪。”

谢危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有点疼。

姜雪宁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一双眼抬起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道貌岸然之人,又是惊又是怕还藏了点不大有胆子的怒,眼圈一下泛了红,攥住自己手板心,却是敢怒不敢言。

谢危淡淡道:“说起来我还没问,你小姑娘家家,哪儿来那么多钱,拿来又干什么?”

姜雪宁:“……”

谢危轻轻勾唇笑起来:“你伸手,我给你。”

姜雪宁悄然将自己一双手都背到了身后,实在是不敢再伸出去了,生怕谢危再问她钱从哪里来,前后又是什么原委,她不敢回答,也解释不清,所以忙赔了笑:“不要了,不要了,都是孝敬先生的。”

谢危眉梢轻轻一挑,倒是一副正直模样:“这束脩太贵,先生可不敢收。放心,还是会还给你的。不过这就要看你功课学得怎么样了。”

他一指那琴桌。

姜雪宁:“……”

忽然很想骂脏话。

她心里憋了一口气,虽有不敢当着谢危的面却也不敢表达,不吭声坐到了那琴桌前,想想便弹先前谢危教的《彩云追月》。

然而这月余来她的确生疏了。

指法虽然还记得,抚琴时却很生疏,接连弹错了好几个调。

谢危又站在那窗沿前喝茶,她弹错一个调,他便回头看她一眼。

他越看,姜雪宁就越紧张。

到后面根本弹不下去了,索性把琴一推,生上了闷气。

谢危忍笑:“钱不要了?”

姜雪宁又忍不住想屈服,厚着脸皮道:“这些天来是有些生疏,要不您再教教,我再试试?”

谢危便搁下茶盏,道:“好啊。”

然而当他倾身,来到姜雪宁身边,抬了那修长的手指,将要搭在琴上时,便看见了自己手指上那透明的指甲盖。

不久前指缝里染血久久洗不去的一幕忽然叠入脑海。

谢危的动作停住了,手指悬在琴弦上方一些,却没落下去。

姜雪宁正等着他落指弦上,这一时顿觉有些疑惑,不由转过头去看他。

谢危的神情有些起伏的莫测。

她轻声试探着问:“谢先生也有不想抚琴的时候吗?”

谢危转眸对上了她的目光。

少女颇有些小心地看着他,却好似还有些期待他抚琴做个示范,他有心想要撤回手指来离那琴弦远远的,可不知怎的,最终还是心一软,落了下去。

只是琴音伴着谢危解答的声音响起时,姜雪宁却有些走神了。

她忽然觉得他此刻深情,自己在哪里见过。

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

是上一世某次宫宴。

那时沈玠还未缠绵病榻,她也还在得宠的时候,难免就有些忘形。席间奏琴的乐师弹错了音,诚惶诚恐。

她便拍手玩笑,说不如请谢先生弹奏。

宴中百官都微微变了脸色。

谢危似乎也皱了眉,然而她那时酒在酣处也没多少惧怕,恍恍惚惚间他好似看了自己一眼,也是此刻一般的神情。

最后弹了吗?

姜雪宁只记得自己困倦得很,不久便醉眼惺忪,隐隐约约只记得有琴音缭绕在耳畔,可是不是谢危后来抚的琴却全无印象了。

重新讲过指法,谢危转头问她:“会了么?”

姜雪宁闻言一惊,这才回神,下意识也转过头来。

两张脸便这般忽然拉近了距离,险些撞上。

四目相对,气息相交。

少女身上是一股栀子的甜香,浓长的眼睫覆压着清澈的瞳孔,琼鼻一管,檀唇微启,两枚红宝石雕琢成的耳珰挂在雪白的耳垂上,像极了两颗将熟的缀在浓绿叶片间的红樱桃,待人采撷。

含苞似的少女般,带着鲜嫩的光泽。

姜雪宁从不是什么端庄的长相,入了京城后便渐渐脱去了青涩,长开了,抽了条,脖颈修长,体态玲珑,露在衣裳外面的肌肤皆是吹弹可破,仿佛覆上五指便会留下道红痕似的脆弱。

谢危又看见了她泛红的一点舌尖。

于是,忽然有了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认知:纵然他心里将宁二当成是当年那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可已经是四年过去了,翻过年正月里便是她的生辰,再有一年便该及笄。她长大了。这般浮着艳色的好样貌,足以令京中许许多多男人因她趋之若鹜,为她梦魂牵绕。

我对宁二并无男女欲色之求。

谢危忽然就捕捉到了先前那一闪念时没来得及抓住的东西,站在她近前,身形微微有些僵硬。

姜雪宁觉得此刻的谢危似乎有些不对劲,退开后便站在那边看着她不动了。

唤了两声,谢危没应。

她便伸出手去想拽一下谢危的袖袍,试探着再喊了一声:“谢先生?”

没想到,谢危却是看了她一眼,轻轻地往内收回手臂,抬了手指压住那片袖袍,避嫌似的没让她碰着,也没有再近前一步,只是道:“你只是有些生疏了,指法没忘,再弹弹试试。”

姜雪宁觉得他奇怪。

但一听他说弹琴,也就不再花心思去想自己方才抓了个空的事,转而认真抚琴。

她弹了两遍,总算没什么错处地弹完了。

眉间便染上几分喜色。

姜雪宁高高兴兴地回转头来,粲然一笑:“先生,钱!”

桌案上便是那一沓银票。

但谢危竟没拿那些,而是打开了一只放在旁边的匣子,打开来里面满满都是银票。

姜雪宁顿时满含期待。

然而下一刻递到她面前来的不是一打,而是一张!

才一千两!

她高兴的神情顿时凝固了。

谢危道:“不要?”

说着作势便要收回。

姜雪宁连忙一把抓住了,道:“要!”

可从谢危手里把这张银票扯回来之后,她却满心都是愤懑,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您不是说弹了琴就把琴还给我吗?”

谢危抬眉淡淡地看她:“我说的是看功课做得如何,来日方长,你慌什么?”

姜雪宁差点跳脚:“我弹的就值这点吗?”

谢危站得离她远远地,转过了身去合上那装满银票的匣子,嘴角轻轻一扯,只回她道:“弹成这样,换了别处,便是倒贴钱,我也不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