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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洋祖籍蓬莱, 地处登州,那里原本是也是一处兴旺之地,与辽东之地隔海相望, 只有两百里海路, 商贸往来,极是繁华。

可惜宋辽盟约后,为了禁止辽宋之间的海运走私, 登州便被禁了海运,这个地处偏远的小城便荒凉下来,留下一个沙门岛成为罪臣发配之地。

幼年时, 他家中为了父亲求学, 吃了不少苦头,很是清贫,他也见多了无地客户在佃租时的苦难与艰辛。

后来父亲中了进士, 接受了新党的拉拢, 然而元丰至靖国短短十五年时间,便经历了三位皇帝、两位太后执政,变法废法来回五次,新党旧党在朝中厮杀得天翻地覆,他的父亲也因此起起落落, 直到如今。

王洋受家学影响,自然是极支持王相变法, 也时常颂读王公的变法文章,想学有所成,要一展所才, 可内心深处, 却总会有重重的疑惑……

为何王公变法推行数十年, 说是富国强兵,可百姓却过得更苦了?

青苗法明明是利于天下庶民,但强行摊派、手续复杂、甚至有官府小斗出借、大斗收还之事屡禁不止,去岁朝廷重新仗田后,不但没有减轻田赋,还有不少大族强行将应纳的田赋强加到州县的散碎小民头上。

养马法,强令民户养马,若是死亡,便要赔偿,多少民户养马失败,致倾家荡产。

保甲法让每年农闲时聚集乡军团练,然而农闲又哪来的闲,那团练的时间,正是乡人收拾屋子、伐木采薪、入城做工、给家里添一点荤腥的时间啊。

更不提市易法,那才是真正的与民争利至极……

这些困惑,时常弥漫在心底,而如今,却都在他看到这个小小的、字迹歪扭拙劣的笔记时,豁然而解。

为什么变法会失败,因为王公并没有改变民与官与商之间根本的关系。

庶民需要的不是青苗贷,而是需要减轻人头钱和各种摊派;免役法虽好,可以让人交钱给官府另外雇佣人劳役,但朝廷却并没有对免役钱做出管理,他在父亲那就看到,免役钱大多被挪做他用,官府的需用、吏胥的禀给,都是出于此,所以,许多役夫交了钱,却还得服役。

这样的变法,怎么可能会成功呢?

所以,旧党虽然被废,天下人却无不怀念司马相公与苏仙,而新党如今得到的,却是“打破筒(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不是王温公的变法被小人所坏,而是王温公的变法,没有触及到根本。

在无法改变关系时,想要天地间所生万物百货增加,需要求新,求变……而不只是那如老生常谈一般的劝课农桑、兴修水利。

就像山水姑娘可以洗涤羊毛,便能让这一村食不裹腹的流民,数月之间便富裕到舍得吃自家产的鸡子。

所以,需要因地制宜,修路做工,才可让民生兴旺……

还需要……

需要什么??

王洋震惊了,委屈了,伤心了,痛苦了!

因为他翻开的下一页,却是一片空白。

这本笔记记载凌乱,各种记录里还夹杂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数字,一看就是听别人讲后记下的笔记,没有写完,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怎么可以没有呢?

王洋站了起来,像一头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需要用头在墙上撞上数次,才能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但冷静下来后,他更难受了。

想看,抓心挠肝地想看!他想要再看后边是什么!

他终于知道为何先贤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了,因为看到一半就没有了,那真是让人立刻便想死了。

他又看天色晚,已经快要看不清字迹,便准备回到书院宿舍,细细揣摩。

但拿到笔记的那一瞬,又骤然停住,且不说宿舍是两人同住,甚是不便,若是明日失主找来,自己岂不是要将笔记还回去?

他立刻点上油灯,磨墨铺纸,将本子上的字迹一一誊抄下来,这时,他的肚子象征性地叫了两声,被他忽略过去,他一点都不觉得饿,只觉得精神振奋,有无穷力量。

这些不是只是文章,还是人间的至理,这的抄笔记的人还写错了好多字,真是学得一点都不认真,若让我记,必然一字不漏!

他奋笔疾书,神色虔诚,甚至想着,可能是讲课的学子水平低下,有些话看着太过简单,若是出书的话,不知我是否有幸为这位大能整理润色,尽一点绵薄之力。

附近的村民见他在寒夜里挑灯夜读,有些担心,主动给他送了两个麦饼、一碗热汤——这半年下来,家中都有余粮,也不会心疼了。

……

一夜下来,王洋抄完了那有上万字的笔记,毛笔纸张的厚厚一叠,让他有些感慨,还是用炭笔写的小字方便,可以随手携带,时时揣摩。

以及,他现在冷静下来后,疯狂地想认识那位教导弟子的大能。

他不是没有见过先贤著作,如二程的理学《遗书》《文集》《经说》,其中主张“存天理、去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将自身结合天地,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将天地纳入己身,对于天地万民如自己,达到道德的最高境界。

而张载的一气论,则是认为天地自气而生,一切都是气,气就是一切,最后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崇高境界。

以自己微薄的学识看来,这都是教导人们进入道德的至高境界,从而利国利民。

但是从这个笔记上学到的东西,却让他看到了另外的世界,或者说,另外的大道。

道德的境界遥不可及,也很能评判,便是那些创出理学的先贤,也不敢说自己达到那种境界,这些都在他们的想象之中,而这个笔记,却只字不提道德,而是提起利益。

在王洋以前的世界观里,君子是不言利的,追求道德与追求利益的区别,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

可是,在这个笔记里,他却看到了,道德和利益是不相冲突的,而恰好相反,君子知道怎么得利,才可让天下得利,万民得利。

这怎么能让他不震惊,不惶恐,不敬畏?

他甚至想着,如果能拜到这位大贤门下,当他的书籍传尽天下时,自己会不会如孔子坐下的门徒一般,名留青史?

肯定会的,所以,这位大贤会是谁,这个笔记是谁的?

王洋思索着昨日来到七里坡的外人,好像就只有那位种公子、山水姑娘、还有赵小公子。

赵小公子可以首先排除,山水姑娘毕竟只婢女,应该无法求学。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种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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