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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刚过,天还没回暖。

昨夜下了场雪,盖得满山银白。

山腰处,便是京城鼎鼎有名的大昭寺。

金黄的琉璃顶上堆着厚厚的积雪,过了晌午,才见雪水滴滴答答地,顺着檐角往下走。

天空一片铅灰色,有些阴沉压抑,还没有放晴的意思。

觉远方丈年纪很大了,皱纹满脸。

走在山道上,他向下望了望,又看一眼前面那一道身影,道:“十日后,便是他五十大寿……你该回去了吧?”

顾觉非没有说话。

他是个读书人,却没那股文弱气。

脊背挺直如青竹,朗朗昭昭。

身量颀长,穿着暗竹叶文的藏蓝缎袍,外面虽披了一件玄青云鹤纹大氅,却掩不住宽肩窄腰。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

眼底一片寂寂的深邃,天生一副好相貌。

六年前年少成名的狂气一洗,岁月磋磨之下,已是一身沉似深渊、稳如泰山的镇定老成。

若非亲眼见证他变化,便是觉远方丈,也很难把那些过往,和如今这人联系起来。

眼见对方不开口,觉远便是一叹。

“我虽不知你为什么上山,可父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何况都过了六年。再过个几年,他也快到致仕的年纪。”

“听闻府上二公子争气,去年考了举人,今年又逢科举,该要参加春闱。”

“你乃家中嫡长,若回去指点他一二……”

“你从谁处听闻的?”

顾觉非听到“嫡长”两个字,终于不耐烦再听,撩了眼皮,看了觉远一眼,似笑非笑,打断了他。

若仔细瞧,便会发现他眸底覆着一层寒冰,没有半点笑意。

觉远知道瞒他不过:“是你父亲。昨天下午来的,在禅房里跟我谈了许久,到了亥时才下山。那时,雪很大……”

当朝太师顾承谦,官拜一品,乃是文官中的第一流。

十三年前宫变,他为保护当时的三皇子,被流矢射中了腿。

后来三皇子登基,加封他为太师,可病根却落下了。每到天阴湿寒季节,总如针扎斧凿,痛苦不堪,请遍名医,也没能治好。

新皇感念他当初护驾有功,体恤他如今为国操劳,特准了雨雪不朝。

可昨夜天寒地冻,冒雪下山,又该是何等情状?

觉远方丈还记得,这一位手握权柄的朝廷重臣,在开门告辞的时候,头上那白发,看着竟跟寒夜里飘飞的雪花一个颜色。

有时候,话不用说尽,尤其是对着聪明人。

觉远看了顾觉非一眼,他也果然陷入了沉默。

长长的山道上一个行人也无,已经开始融化的白雪上,只有觉远方丈上来找他时,留下的一串脚印。

山腰的寺庙里,隐隐传来了诵《佛说阿弥陀佛经》的声音。

风,不知何时急了一些,刮面生寒。

顾觉非只觉得一双脚都有些僵了,才想起自己是要往山下去的。

他重又迈开脚步,到底还是没说话。

觉远方丈也不打扰,由着他慢慢去考虑,只是心里却不由想起那些陈年往事。

顾觉非,昔日人称一声“顾大公子”。

出身京城名门顾氏,乃是长房嫡子,自幼饱读诗书。

十一岁师从酉阳先生,十五岁出门游学,待十九岁归京,已是名满天下的少年才俊。

他行冠礼那一日,京城里的名门,有多少就去了多少。

顾太师满面肃然,为这个嫡长子,取了“让先”为字。

不久后,顾觉非参加科举。

一路乡试第一,会试第一,才学惊艳了朝野。直到殿试,才因为年纪尚轻,被皇上往下压了压,仅点了个探花。

饶是如此,他也是大夏最年轻的探花郎。

那时候,京城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哪个不肖想嫁给他?

去说媒的冰人,险些没把顾家门槛踏破。

可谁也想不到,就是那年,顾家老太爷驾鹤西去。顾觉非无端端跟家里闹翻,在一个雨夜来到了大昭寺,从此再没回过家。

多少人想不明白?

一个二十三岁的探花郎,父亲又是当朝太师,万里鹏程摆在面前,竟然说舍就舍,跑去庙里住着,当个劳什子的俗家弟子!

人们琢磨来琢磨去,到底还是给他按了个理由——

为情所伤。

传闻,顾大公子极为心慕的卫太傅家三姑娘卫仪,那年十九,被选召入宫,成了皇上的宠妃。

无巧不巧,就在顾觉非住进大昭寺的前一阵儿。

至于顾觉非是不是个痴情种?

这就没人知道了。

就连眼看着他这六年变化的觉远,也不大说得清楚。

觉远一路走着,也一路想着。

这些想法再深,到最后也似清风,终究了无痕迹。

没多一会儿,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顺着山道下到了山腰,前面就是大昭寺了。

顺着墙根绕过去,就是入寺的山门。

这时候,山下来了一拨人。

男女都有,皆穿得素净,齐整没声,前后簇拥着一顶青帷小轿,停在了山门前。

轿子一落,一个身穿绿夹袄梳着双髻的丫头紧走两步,到得轿前,便忙招呼轿夫。

“压轿”。

声音软软的。

远远看见这一幕,顾觉非停了步。

那小轿是女眷用的,他不好贸然往前。

乍一看,这一行人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他却能敏锐地觉出,这是大家族里才有的整肃。

而且,有些奇怪。

这样的天气,又不逢节日,寺里本不该有什么香客来。

觉远方丈也远远望着,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却流露出几分悲悯与叹息:“是将军府的轿子。前阵生了场大病,不然本该半个月前就来了的。”

他没提“生了一场大病”的到底是谁,可顾觉非在听到“将军府”三个字之后,心底的疑惑,一下解了。

于是,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是她……”

轿子里坐的,大约是陆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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