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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的车轮慢慢停在门前,半夏看着厅堂中那张黑色的照片,老人家笑吟吟的面孔和往日见着时一模一样。

半夏每一天早晨都起得很早。每一天呼噜噜踩着脚踏车穿过村路的时候,基本都能看见这位晚年孤独的老人,日复一日早早坐在门槛上发呆。

路过的时候和她说几句话,帮忙倒个垃圾,她就会像这样笑吟吟地拉住你的手,和你念念叨叨上许多话。

都说被亡者留下之人最痛苦。

其实即将撒手离开的那个人心中才最是煎熬的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心底的惶恐不安无人得知。哪怕对着人世间百般眷恋千般不舍,却终究也无可奈何。

半夏第一次认识“死亡”这件事,是在她六岁的那一年。隔壁教自己小提琴的慕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去了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慕爷爷的院子,也和这里一样细心地种满了漂亮的鲜花。

他是半夏的小提琴启蒙老师。当年,如果不是他拉着半夏的手,几次三番地找到母亲说,“这孩子实在有学音乐的天赋,别辜负了这样的才能。”

半夏的母亲当年只怕是很难咬下牙,同意她拿起小提琴的。

童年时期皮得不行的半夏,不知为什么就特别能在那位爷爷身边坐得住。听他醇厚动人的琴声在花树间穿梭,一听就是一个下午。

他手把手地教自己怎么样持琴,握弓,大臂小臂如何用力。掰着自己的手指,教她拉出第一串好听的琶音。

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个院子的门上就贴了这样一块红色的布条。院子里来来往往着一些不认识的大人,人人满面悲色,哭声频起。

从那天起,慕爷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妈妈也不让自己再去隔壁的院子里玩。

“不能再过去了,你慕爷爷没了。”

“什么是没了?”

“没了就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以后都见不到了,这句话是对还活着的人而言。

至于亡者,黄泉碧落去了何处,其实是不得而知的。

有人念着也好,无人想着也罢。世间的情缘爱恨,红尘万丈终究已和他再无勾连。

活在世间的亲人,再是锥心锥肺,伤心欲绝也无济于事,万丈红尘里是找不着这个人了。

到了半夏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又没了。

年幼的她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惨白医院里,刻骨铭心地历经了少年失恃之痛。终于知道了这人世间的缘分,不论是母女亲情,伴侣挚爱,都并非永恒不灭之物。

无论自己心中看得多么重,多么珍贵的关系,都有可能如那春梦秋云,聚散只在瞬息之间。

自己唯一能做的,是握紧眼前眼下每一寸无价的光阴。

七天,眼睁睁看着钟摆一分一秒地向前走。

但半夏从不去想七天之后的事,七天之后,自己会怎么,自己该如何难过,她不愿提前体会。

此刻只想握住小莲的手,哪怕陪他走在万丈悬崖的边缘。

脚下已是万丈深渊了,两个人却紧紧相拥着彼此,闭上双目,去尝那镰刀下的一点蜜糖。

镰刀落下之后满目疮痍的世界,她愿意独自承受。

半夏抱着小莲,穿过花枝缭乱的庭院,给老人上了一炷香,默默鞠了三个躬。踏着那冥冥淼淼安魂曲的旋律,走回属于自己的归路。

=====

老旧的宅子外,路头桌上坐着负责登记的人是殡葬公司的员工。

仙去的老人家年纪大了,亲友离散大半,孩子在国外也不太尽心。吊丧的客人来得不多,这一次的工作看起来很轻松,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候,一只欺霜赛雪的手伸了过来,在留名册上签上了一个漂亮的名字。

等那员工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位肌肤苍白的俊美青年,携风带雪似地穿过满院花枝进去了。

“诶,太婆婆认识的人里,居然有这样贵气的男孩子哦。”

“是哪家的晚辈吗?生得真是漂亮。”

“要不要去问一下,我都不认得人。这个院子我都还是第一次来呢。”

负责守夜的亲友低声说起话来。

“话说太姑婆的家里也没有其他人了吧,孩子都在国外,这栋屋子,以后也没人住了。”

“听说都已经在着手准备委托出售了,中介公司的人下午就急吼吼地来过了。”

“卖得这样急的么?”

“人都走了,留着个空屋子有什么用。虽然是郊区,但这么大的房子,在榕城也值不少钱呢?”

“我好像听说要把院子里这些种在地里的花花草草都铲了,重新装修成欧式风格的庭院,再卖个好价钱。”

“真是好运气,有这么一大笔的遗产可以拿。”

站在灵堂前的凌冬,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话语中沉默着点了香,伸手接了黄纸,烧化在火盆里。

“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都铲了。”

“是喜丧,九十岁了,算是一件喜事吧。”

凌冬捻着黄纸的手指松开,看着它们掉在火盆中,化为突然亮起的火苗,灰飞烟灭。

年迈的老者拄着拐杖,站在这庭院中说得话言犹在耳。

【便想着把这些花移到地里去,有阳光厚土管着它们,哪怕哪天我突然不在了,它们也还能活下去。】

【别人都说我这样的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但我就是舍不得嘛,我要努力多活几年,多看看这漂亮的世界,漂亮的花花草草。】

【诶,怕又有什么用呢。这人呐,时间越是不多,越应该好好珍惜不是吗。】

想不到您走得比我还早一些,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一路走好。

=====

从灵堂祭拜回来的凌冬和半夏在屋子里一起吃饭。

两个人凑在凌冬屋里的一张矮桌上,吃打包回来的糯米肠子配七星鱼丸汤。

“嗯,时间是不是变长了一点点?”半夏突然抬起头。

刚刚沉浸在杜婆婆离开的悲伤里,不太拿得准过去多长时间。依稀觉得小莲最近以凌冬的模样待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好像长了一点点。

“上个月,保持人形的时间也变长了。我一度以为情况有所好转”凌冬抬起头看她,来不及修剪的刘海有些遮住了眉眼。透过细碎黑发看出来的眼神温柔而平静,“可惜的是蜕皮之后,反而失望得更加彻底。所以我们还是先别多想了。”

“等你吃完了,帮我新写的歌录一段小提琴音轨行吗?”他说。

“你又有新曲子吗?当然可以。”

半夏吃完饭,开始视奏凌冬给的新曲谱。

新歌的旋律听起来温暖又安心,让人感到幸福。

“旋律真美。这首歌的曲名叫什么?”

俊美的学长坐在窗边,穿着他柔软的白色上衣,肩头搭一件羊呢外套,落满细碎星辰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半夏。

“等整首曲子写完了,我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