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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晶晶屁股底下放着的大氅已经换了一件。

她扒着椅背,眼瞧着医官为隋离诊治。

“臣不知何故。”

“臣……也瞧不出是何病症,似是风寒,但风寒不该侵体这么久……”

“恐怕是先天之症,只能细心养着……”

男人不耐听这些,摆了摆手道:“只说他会不会死就是了。”

“脉象中隐有生机……”

“说人话。”

“回陛下,不会死。除非又经历什么重病。”

“放心了?”男人问。

医馆抬头,便见皇帝这三个字问的是帝姬。

乌晶晶点了下头:“那能对他好一些吗?”

凡人之躯,当然是经不住病痛的。

隋离吐血时,从舌尖到喉中,再蔓延到胸中,都扯着疼。

乍然听见乌晶晶这句话,隋离抬眸朝乌晶晶望去。巴掌大的面庞上,雪肤红唇,还有……眼底一点盈盈而动的水意。

小妖怪也懂得为他揪心了?

“能。”那厢的男人道。

乌晶晶长长地松了口气,这才道:“我饿了。”

男人立马扛着她就走了。

有个医官留在了隋离的身边,说是将来时刻听候隋离的差遣。

宫人们也一改先前的颓唐,个个满面喜气。

宫殿中很快添了不少物什。

吃的喝的好用的,都到了隋离的跟前。

隋离缓缓躺了回去。

他睁着眼盯着帷帐顶,这才放任眼底的戾意一点一点浮动了出来。

近来他实在做了太多的梦。

那些梦都蕴含着大量的讯息,那些讯息填满了他的他的大脑。

他能清晰感知到这具躯体不敌庞大的意识,于是脑中传递来了被撕扯、搅乱的疼痛感。

这种漫长而望不到尽头的疼痛,让他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戾意。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隋离都怀疑,上辈子的清源仙君,是否本就是一身的戾气?

在这样的时刻。

小妖怪的那一点温情关切,好似就成了冬日雪地里最为扎眼的火光。

……

虽然如今隋离不会死了,但乌晶晶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夜,仍旧没有睡着。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同隋离说。

她还要说大师姐的事……

乌晶晶忍不住还是从被子底下钻了出来。

此时是丑时,皇帝也不会再来了。虽然宫中有宫禁,但白虎殿离着蒹葭宫不远,不必穿过宫禁的大门。

乌晶晶偷偷摸摸地走到了门口。

“帝姬,您要去做什么?”宫人惊讶出声。

乌晶晶转过身,便见有个起夜宫人,手里提着灯,正立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地方。

“我要出去。”乌晶晶道。

宫人刚起了个头:“不成……”

乌晶晶道:“你不应我,我也是要偷偷去的。不如你陪我去好了。”

宫人呆了呆,但又不敢推拒。

这是帝姬啊,皇帝养在膝下的女儿。

她还是太阳。

是冒犯即死的太阳。

宫人咬咬牙,只好认了栽,提着灯就要送乌晶晶往外走。

只是走了没两步,乌晶晶心想反正已经有人跟着啦。

“你带上我的小毯子,再带一提吃的……”

“还有我的帽子。”

“唔,别的没有了。”

宫人哭笑不得,只能按照乌晶晶的吩咐一一带上,再送着她往蒹葭宫的方向走。

只是等走到半途,乌晶晶腿短人小,加上没睡觉,很快便累了。

乌晶晶只好扭头看宫人,小声道:“我走不动了。”

半盏茶的功夫后。

宫人背着小小的乌晶晶,走在了皇宫的夜幕下。

隋离浅眠。

他听见殿门打开的“吱呀”声,睁开了眼。

他这里素来冷清,从没有谁会在半夜造访。

太初皇帝没有子嗣,但他也不是什么正经儿子,应当不会有人想要半夜对他下手才是……

直到外头低低地隐约响起了一声惊呼,然后那声惊呼被按了下去。

紧跟着是窸窸窣窣的,又轻又密的脚步声。

应当只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但为何会这样密?

除非这人……腿短。

隋离的推测刚行进到此处,有什么扑到了床榻边,紧跟着他的被角被掀了起来,一个冷冰冰又暖呼呼的小东西钻了进来。

隋离思绪恍惚了一瞬,一下抬手按住了对方。

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

还在修真界的时候,小妖怪就没少钻他的被子。

多是原形。

有时候睡着睡着,变成了人形也是有的。

他动了动手腕摸索下去,便摸到了一片温热的皮肤。

“你没睡着?”乌晶晶惊异的声音响起。

隋离:“嗯。”

乌晶晶忙坐起身,先脱掉了身上的披风,再是厚重的夹棉的外衣。

然后她才在被子底下以人类的身躯,笨拙地往前拱了拱,很快就拱到了隋离的身旁。

他听见小妖怪问:“你在想我吗?”

这问话方式,与当初在妖族的时候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次,隋离停顿半晌,低低的应了声:“嗯。”

乌晶晶自言自语地道:“我方才在想你,想得睡不着觉,我就忍不住来找你了……嗯?”乌晶晶顿了下,突然发现,刚才隋离好像应了她的声。

他应了声“嗯”,就是他也在想她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一定也在想我。”乌晶晶毫不心虚地道。

她当然不知道啦。

但是撒点无关紧要的谎,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今天她和皇帝大夸没有耳朵和獠牙的隋离长得好看一样。

隋离又低低地应了声:“嗯。”

他察觉到心下某个地方,不知不觉地变得柔软了一些。

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可控的,出自本能的。

乌晶晶忙凑上去亲了亲隋离的脸颊。

隋离:!

小妖怪转了转脑袋,似是还想亲他的嘴巴,隋离想也不想抬手挡住了。

纵使灵魂成熟,但到底顶着年幼的壳子。

这小妖怪实在是……太过,黏人了些。

乌晶晶被挡开了也不觉得难过。

反正也不能双修呀,亲亲有什么用呢?

乌晶晶趴住枕头,低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隋离太厉害了。

她在妖族的时候,他找到她了。

她在这里,他还是找到她了。

隋离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朵,将济空上师的花缘镜一事说了。

“原来我们在佛修的法器里面!”乌晶晶惊奇地道。

“对了,大师姐,就是那位叶姑娘,她也和我一起被那道光卷进来了……”

“嗯,我知道。”

“可是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试了试去找,找不到。”

“无妨。她也是伏羲宗的首席弟子,生而聪颖,有自保之力。”隋离这话并非是完全不管叶芷君的死活,而是对叶芷君能力的肯定。

“等到年岁再长一些,自然就有法子寻到她了。”隋离道。

乌晶晶点了点头。

“按照你方才说的,花缘镜是佛修历练用的,可是,这个世界怎么没有和尚呢?太祝、太卜,他们好像是道士……”她禁不住又好奇地道。

“济空说,凡是入花缘镜中欲-界历练的人,都会经受种种诱-惑,并历尽世间最艰难困苦之事,被误解、被欺辱,但仍要心怀坚毅慈悲,苦中渡人。”隋离顿了下,“而这个法器本就只是供佛修历练的。”

他反问道:“一个没有佛的世界,但却突然有一日进来了一个和尚。这个和尚为这个世界所不容。他推广不了佛法。因为人们不信佛。他被视作异类,甚至若是碰上强横的当权者,还可能会以蛊惑人心的罪名杀了他。对这个和尚来说,这算得上是艰难困苦吗?”

乌晶晶点了下头:“算。”

大抵就像是一个妖怪,进到了全是修士的世界里,那一定也是可怖的。

“如此还要他苦中渡人,可他越是渡人,便越被当权者视为扰乱人心之徒。”隋离眸光冰冷,轻声道:“正正好,你我都并非佛修。”

“可是,如果我们要离开这个世界,也要渡人吗?”乌晶晶发问。

隋离:“按花缘镜的规矩,应当是要的。”

他道:“佛修自然以佛法渡人。而你我,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我们要渡谁呢?”乌晶晶一派茫然。

“不是渡谁,是渡人。这个人,当是指天下人。”

“天下那么多人,怎么渡得过来呢?”

“终有一日会知晓,天下人该如何渡。”

乌晶晶应了声:“啊。”

她发现隋离的话好像变得多了一些。

听在耳朵里,确实是叫人安心许多了,好像她什么也不必做,只管等着隋离解决就好了。

乌晶晶低声问:“你除了师尊,还有父母亲人吗?”

隋离眸光一动,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

他嗓音冷淡,道:“没有。”

“唔,我也没有。所以在这个世界里,也可以留得久一点点。这个世界给了你一个母亲,也给了我一个父亲……”

小妖怪的口吻轻松,依旧带着一分天真烂漫。

好像从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的烦忧就又消失不见了。

一刹那间,隋离有种他想也不想便跳入花缘镜中的举动也值得了的感觉。

半晌。

隋离低低地又应了声:“嗯。”

他从不在意自己是否有父母亲人,也不会去询问。

他也没有朋友,只有常年闭关的师长。

既然小妖怪提了起来……

那他就从今日起去感受一下,有亲人该是什么样的滋味罢。

乌晶晶突然翻了个身,她道:“我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那些日子,好长好长啊……然后我就好想好想你啊……”

又是半晌过去。

乌晶晶大抵是安安心心地睡过去了。

隋离哑声道:“我也是。”

……

乌晶晶到第二日上午,才被宫人唤醒,而后抱着匆匆洗漱完,就赶紧背回到白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