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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抓着樊长玉的那只手一片冰凉:“毒杀一个人,终究还是跟杀鸡鱼不一样的。”

樊长玉扶着她就地在台阶前坐下,宽慰道:“我第一次杀人,也怕得一整晚睡不着,我今晚带着宁娘过去陪你吧,我手上沾的鲜血多,煞气重,就算他是皇孙,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敢靠近我的。”

这话说得跟哄小孩似的,俞浅浅心头的阴霾散了几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是了,长玉你如今可是将军了。”

樊长玉挠头,不好意思笑笑。

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俞浅浅冰凉的手脚慢慢也有了温度,她侧头看着身侧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大抵是齐旻最后的问话到底还是让她心底升起了点旁的情绪,她忽而道:“长玉,我有个秘密。”

“嗯?”樊长玉偏过头,日光落了她满身,眉眼间具是一片灿辉,莫名地就让人心生信任和亲切。

俞浅浅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樊长玉微愣了一下,便极认真地道:“我帮你保密。”

俞浅浅看向夕阳下忽高忽低飞过的燕雀,目光变得悠远,还有淡淡的伤怀:“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有多远?”

“从现在开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樊长玉大惊:“那你是怎么来到大胤朝的?”

俞浅浅道:“睡了个觉的功夫,睁眼就在这里了。”

樊长玉神色变得有点古怪,盯着俞浅浅半晌,忽而道:“浅浅,你是神仙吧?”

俞浅浅再次笑开:“这天底下能有我这般废的神仙?”

她看向樊长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夸,樊长玉有点腼腆,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

俞浅浅说:“我来的地方,史上也有个很厉害的女将军,唤良玉。”

她侧头看向樊长玉:“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你,有宝儿,又也还好。”

她弯起一双笑眼:“千百年后,长玉必然也是个名垂青史的女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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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陉、丞相魏严意图谋反,李陉兵败死于乱箭之中,魏严被生擒。

一月后,皇帝齐昇因宫变受惊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间的后人被找回,虽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已随生母俞氏入主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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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

昏黄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道巍然暗影,牢房夹道的火盆中火光正望,木柴烧得噼啪作响。

陶太傅于落子间幽幽叹了声:“那臭小子的爹死在了锦州,当年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一个答案的。”

他苍老而有神的一双眼静静端详着对面年岁比自己小上一轮的人,以一个长者的姿态叹息着询问:“以圭,担这一世骂名,你图什么啊?”

齐旻死了,他的那批影卫里,还剩下几个,傅青亦在其中。

谢征审过之后,得出的答案同俞浅浅问出来的一致。

如此,从随家搜出来的那三枚虎符,似乎便说得通了。

——虎符是真的,调兵令也是真的,随家是听从了魏严的命令,才不发兵运粮去援锦州的。

但又有新的问题横在了眼前:随家跟魏严沆瀣一气,为何后来随家反了,只放出些关于锦州失陷跟魏严有关的谣言,不直接揭发魏严?

任旁人如何,陶太傅是不信魏严亲自设计了锦州一案的,只是魏严自逼宫落败之后,似乎就将生死都看淡了,所有罪他都认下,却又绝口不再替当年之事。

“太子和临山之死,有我之责,我不替谁担这骂名。”

壁龛上的油灯吞吐着一点昏黄亮光,棋局也被跟前的人投下的影子切割成一明一暗两部分。

魏严苍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到了棋盘交线处,苍然的声线因沙哑更添几分厚重,听不出情绪起伏。

陶太傅却从他那话里察出点机锋来,满是褶皱的眼皮抬起:“因着你和戚丫头的事?”

魏严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便知应该有这层缘由了,叹道:“两个孩子都问到安太妃那里去了,当年你从战场上退下来,留在了京中,真当老头子什么都看不出么?”

魏严沉默两息,只说:“她是为我所牵连。”

陶太傅也来过天牢多次了,每次都从魏严口中问不出什么,今日他愿多言,他当即就问:“此话怎讲?”

泥炉中炭火旺盛,茶壶中的水咕嘟翻滚着,壶嘴处白雾滚滚,升腾上去的雾气模糊了魏严的容貌。

恍惚间,坐在陶太傅对面的权相,又成了当年那个紧靠一篇诗文便名动晋阳的冷桀青年。

他闭眼:“当年少谋,留了口舌之祸。”

陶太傅目光严蔼,心中却已微微发沉。

他先前同樊长玉说,谢征和年轻时的魏严性子相似,其实不尽然,谢征因自幼失怙,又得魏严管教严格,性情反更稳重些。

魏严年少时,可不单是气盛,几乎已称得上桀骜了。

晋阳魏氏,百年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子弟本就比常人多一分骄矜,他作为那一辈中的佼佼者,身上的傲气只更甚之。

十七岁便中探花郎,却又不愿早早入朝为官,反去游历名山大川,言要继续游学,兼修出世学,气得魏家老爷子为了磨他性子,将人绑去了戚家军营,让戚老将军代为管教,他这才在军中同谢临山成了至交。

陶太傅暂且压下心中那一丝复杂,捋须缓缓问:“何祸?”

“启顺十五年,江南水患,太子前去赈灾,贾家处处作梗,延迟下拨粮款,致使灾民死伤过半,先帝震怒,不追十六皇子和贾家之过,反责太子赈灾不力,令其闭门思过三月,底下臣子尽数受罚。帝心偏颇日益甚之,朝中已有了先帝欲改立十六皇子为储君的传言,太子客卿们为太子谋,我说了让先帝‘禅位’之言。”

饶是时隔多年再听到这话,陶太傅仍是因之色变,手指魏严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一声:“你……糊涂啊!”

这话若传进先帝耳中,太子和整个魏氏都是灭顶之灾。

魏严却道:“非我糊涂,是太子优柔。”

他目光严正得似一把钢刀,就久居上位的气势一出来,不怒自威,冷声道:“他当年若有那份魄力去争,举戚家和谢、魏两家之力,谈何不能将他推上那把龙椅?”

陶太傅摇头:“你得站在太子的位置想,不管先帝如何偏宠十六皇子,只要他一日还是太子,那个位置终究是他的。让先帝‘禅位’,一旦不成,那就是全盘皆输了。”

魏严问:“他最后等来了什么?”

话落,倏地冷笑一声:“倒也如他愿,贤名加身,流芳百世!”

陶太傅听出魏严话中有含恨和讥讽之意,心底却是无奈一叹,先帝还是皇子时势微,娶了戚皇后靠着戚老将军才坐上了皇位。

但戚老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实在是太高,坐稳了那把龙椅,先帝又忌惮起戚家,奈何戚家世代忠良,家中子弟也非纨绔之辈,他身为帝王寻不到由头动戚家,才专宠贵妃,纵着贾家打压戚家。

可当年局中之人,如何又看得到后来之事?

陶太傅眼底带了几许沧桑:“事到如今,你也莫要同我打哑谜了,当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冷风拂过,壁龛上的灯火跳跃,魏严投在牢房墙壁上的影子巍峨挺拔,冷硬中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寂,像是悬崖上的坚石。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我未辨明主,贸留口舌祸言,又少谋轻信,未做万全之策,以至那话被太子客卿传到了先帝和贾家耳中,还尚不知情。”

陶太傅闻言心中便是一个咯噔,魏严身后是整个晋阳魏氏,先帝就算知道了魏严说的那话,也不会当场发作,只会愈发忌惮,暗中布局。

果然,下一刻魏严便冷笑着反问陶太傅:“我身后是晋阳魏氏,如何才能给我定个诛九族的大罪?”

陶太傅怔怔未语。

魏严一字一顿,似乎裹挟着极大的恨意:“自然是秽乱宫闱。”

陶太傅下巴上的胡须轻颤,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既要给他定秽乱宫闱的大罪,启顺十六年的那场中秋宴,皇帝带着群臣去撞见的,就不该是他和一个普通宫女……

只怕原本要设计的是他和淑妃才对!

陶太傅嘴唇微抖,最终只哑声连道:“荒唐!荒唐啊!”

他终懂了魏严对太子的怨从何而来,魏严是有言语之失,可太子温吞既不采纳此计,便该把当日听到此言的人都牢牢握在手中,此言既从东宫客卿口中传了出去,便是太子治下不力。

陶太傅几乎已隐隐猜到了当年之事的原委,沧声问:“后来锦州失陷……是先帝?”

魏严闭目颔首:“我当初以为,中秋宫宴之祸,只是先帝芥蒂我和容音有故,还不知是那‘禅位’之言招徕的。”

“先帝处处打压太子,太子不敢与父争,便在民间揽贤德之名,广纳能士,殊不知此举愈发叫先帝忌惮。贾家见太子在民间声望一日胜过一日,便生一计,怂恿百姓替太子修生祠。”

此事陶太傅是知晓的,当年先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甚至公然砸了太子一身的奏章,怒斥太子是不是已有了欲将其取而代之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