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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青手里捏着一个面人,脚边跟着一只胖猫,缓缓走到侯府门口。

今天他戴了一顶小小的莲花金冠,身上穿着一件纯白纱袍,袍子上用金线绣满了一朵一朵盛开的莲花,一路走来一路散发着莲香,显得飘渺如仙。

叶礼看得呆愣,漆黑眼眸里缀满了金色的光,那是秦青的身影在闪动。

“愣着干嘛?”秦青走到近前,用手指戳了戳叶礼的手臂。

轻轻的一点碰触,带着麻,带着痒,立刻叫叶礼回神。

叶礼连忙半跪下去,送上自己强壮的手臂和坚硬的膝盖。

“最后一次了。”秦青在心里怅惘地叹息,然后便踩着膝盖扶着手臂登上了马车。

“以后我给你踩。我敦实着呢。”996一边在心里保证,一边也跳上了叶礼的膝盖。

站在一旁的阿牛:“……”主子现在已经沦落到给小侯爷的宠物当凳子了吗?

雪白的长袍笼罩住叶礼的膝盖,然后又裹着一股清甜的香味轻抚了一下叶礼的脸庞与鼻尖,飘入了车厢。叶礼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膝盖上留下了一个小巧的脚印,用目光仔细丈量,竟还没有巴掌大。

叶礼盯着这个脚印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直起身,跳上马车,哑声道:“出发。”

他没有拂去这个由白色尘埃组成的脚印,反倒用袍子盖住,私心隐藏了起来。

秦青把软枕垫在自己腰后,舒舒服服地靠着。996用爪子扒拉开食盒,嗷呜嗷呜地吃着里面的小鱼干。

叶礼弯腰进来,坐在一人一猫对面。

“这个东西你是在哪儿买的?好丑。”秦青晃了晃手里的小面人。

叶礼低了低头:“不记得在哪儿买的了。”但其实这个面人是他亲手捏的,只是手艺太糙,没敢承认而已。

他更不敢承认自己是照着秦青捏的。

秦青盯着面人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把它放在矮几上。996想用爪子去扒拉,还被秦青拍了一下脑袋。

于是996给了叶礼一个白眼。

叶礼撇开头,笑了笑,只是转瞬却又因别离的伤感而黯淡了神色。

秦青从食盒里捻了一只小鱼干出来,用门牙轻轻啃了一口,没啃动,于是又用犬牙咬了一咬,还是没咬掉。

他皱着眉头露出委屈的神色。

叶礼静静看着他,黯淡的眉眼重又浮上轻快的浅笑。

秦青把小鱼干凑到996嘴边,996嗷呜一口咬掉了半截。

“不是小鱼干炸得太焦,是你牙齿太娇了!”它吐槽一句。

秦青把剩下的半截小鱼干塞进996嘴里,然后又抓起一大把小鱼干塞了进去,像是在泄愤。

996被噎得直翻白眼。

叶礼抿了抿薄唇,担心自己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压下笑意,他才缓缓开口:“小侯爷,差点忘了说,那两千两黄金昨日我和阿牛帮你带回来了,已给了管家入了库房。”

“要回来了?”秦青很诧异,“守备竟然舍得?”

“江北城已经换了守备,就在昨天晚上,新来的守备姓张,叫张启,很是清廉。张守备还说日后侯府有什么差遣,只管去找他。”

“这位张守备竟敢照拂秦家,也不怕被同僚抓住把柄弹劾上去,丢了官帽。”秦青摇摇头,不可思议地呢喃。

这话叶礼不知该怎么接。皇帝千方百计地打压秦家,以至于秦家这一代竟无人可以入朝为官。秦青这么聪明,若是有机会上进,又哪里会被人传成纨绔。

叶礼轻叹了一口气。

秦青抱住996,不经意地问:“你以前在官衙里当马夫,你觉得齐似风这人如何?”

叶礼想了想,答道:“齐大人十八岁中了状元,二十岁进了翰林,二十三岁外派江北城,是个颖悟绝伦,精明强干之人。他来了江北之后,官场风气为之一清,赈灾济民也做得面面俱到,是个善于理政,长于讼狱的好官。”

秦青垂下眼眸,不言不语。

叶礼又道:“若是有人提携,他应当能走得很远。”

996:“呵呵,提携齐似风的人不就是你吗?你们狼狈为奸,毁了侯府!”

秦青转头看向窗外,叹息道:“有人十八岁中了状元,有人都二十二了还能把自己妹妹弄丢,唉~”

叶礼:“……”

996:“哈哈哈哈哈……秦青怼得好!”

叶礼面皮滚烫,默默无言。自己莽夫的形象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掉了。只恨当初为何要编造这样一个蹩脚的理由。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阿牛在外面说道:“小侯爷,前面的路不知被谁挖出一条横贯左右的大坑,马车过不去。我们得把坑填平,烦请小侯爷稍等片刻。”

秦青掀开窗帘往外看,叶礼与他挤在一个窗口,热热的呼吸吹着他的面颊。

这样的亲密接触,过个一天便少上一天。

“应当是土匪路霸挖的坑,为的是截停马车。新守备已开始扫荡附近的匪窝,挖坑的人恐怕已经望风而逃了。”叶礼简单解释一句,然后跳下车,带着人在附近巡查了一番。

“小侯爷,附近没有匪徒。”叶礼安抚道:“你在车里坐一会儿,我们填坑。”

秦青指了指坐在路两旁休息的一群流民说道:“让他们填坑吧,谁来帮忙就给谁二十个铜板。我这里有好多铜板!”

秦青推开矮几,打开暗格,敲了敲藏在里面的一个木头箱子。

叶礼想起来了,这一箱铜板还是自己陪着秦青从钱庄里取出来的。那时自己只觉得秦青愚蠢,于乱世中还显露钱财,可如今他才明白,这箱钱便是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

押车的仆从这么多,且全都身强体壮,力大如牛,随便喊几个填坑,也比这群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流民填得快。

但秦青偏要让流民们来填,不是因为他喜欢欺压人,而是为了把钱给到更需要的人。

所谓的鱼肉乡民就是这么来的吧?

叶礼压下心里的疼惜,沉沉答应一声。

阿牛走向那群流民。

流民们连忙四散,露出恐惧的神色。被驱赶,被辱骂,被殴打,甚至拉去卖掉或杀死,是他们最常遭遇的命运。

待阿牛说明情况,这群人才又连忙聚拢在一起,欣喜不已地点头,然后用破烂的衣摆装满石子和泥土,往坑里倒。花了大约几刻钟,这坑才填平了。

秦青亲手把铜板分发给这群臭味熏天不成人样的流民。

“已经下雨了,你们怎么还不归家?干旱结束,还能抢种一季粮食。”他问道。

“我们哪里还有家啊!”一名驼背的老者潸然泪下:“为了活命,我们把土地都卖了。连着三年天灾,土地不值钱哩,卖了也买不了多少粮食。粮食吃完了,地也没了,我们只能去别处讨饭吃。”

又有一个瘦弱的汉子说道:“我倒是还有一块地,可我现在连一件蔽体的衣裳都买不起,哪里还有余钱买种子。再过几月就入冬了,我们怕是——”

他忽然意识到这些话会让贵人觉得晦气,连忙闭口不言。

秦青指了指侯府的方向,说道:“你们知道泰安侯府吗?他家在修路,修房子,修水渠,需要很多工人,每天都有工钱拿,还管饭。你们去那儿看看吧。”

这些在绝境中渐渐枯槁了生命的人,一个个点亮了灰暗的眼睛。

“小公子您说的是真的吗?”老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打颤。

“是真的,那边什么人都要。青壮年烧砖建房,小孩和泥,老人帮忙煮饭运土。”

“女人呢?女人可以去吗?”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挤上前来,焦急地问。

“女子更是缺人。小侯爷性好奢靡,荒淫无度,用的养发膏、养肤膏,喝的茶水、酒水,都要女子亲手做出来才行。女子去了那处可以制膏,可以采茶,可以酿酒,不愁无工可做,工钱也不比男子低。”

秦青又开始黑自己,还颇觉有趣地笑出了声。

叶礼却紧紧皱眉,心中揪扯。哪有什么性好奢靡,荒淫无度,都是假的。

那妇人高兴地快哭了,口不择言地说道:“奢靡好呀,贵人就该这样,要不然我们哪来的饭吃!那我们这便去了!谢谢小公子指点,谢谢!”

一群人互相搀扶着朝泰安侯府的方向走去,怀揣着喜悦和希望。

马车已行驶了很久,秦青还趴伏在窗边,看着这些人的背影。

“连年天灾,造成的最大隐患不是无粮可吃,而是土地大量被乡绅或达官贵人兼并。百姓们没有土地,只能沦为佃户或奴隶,而赋税却又压在他们头上。”

秦青坐回马车,看着叶礼的眼睛:“就算没了天灾,百姓们也不会有活路,因为还有人祸。”

叶礼握紧双拳,愧不敢言。

“别人都说是因为泰安侯府在这里,江北城才会民不聊生。”秦青看向窗外,没有再说下去,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嘲笑。

叶礼的脸颊便在此刻烧得滚烫。

坐在外面的阿牛其实也能听见这段对话,心里的羞惭当真是熬煞人也。

马车终于抵达了江北城,秦青命仆从把米袋子全部打开,放置在一旁,烧了一大锅水开始熬粥。

前来领粥的民众看见碎米里掺了许多黑乎乎的石子儿,不由纷纷骂开。什么泰安侯府为富不仁,坑害百姓,必遭天谴等等。

什么话难听骂什么。

秦青坐在粥棚里,全然不为所动,叶礼和阿牛站在他身后,冷眼看着这群人。

几个孩童蹦蹦跳跳地跑到粥棚边,拍着小手唱道:“泰安——”

秦青立刻起身看去。

叶礼一个箭步就冲出了粥棚。

然而不等孩子们唱完,几个小乞丐捡起地上的石子儿开始砸他们,然后扑过去,抢走了这些孩子装在衣兜里的糖果和铜板。

歌谣变成了嚎啕大哭的声音。几个孩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口里直喊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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