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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裴青玄破天荒没去永乐宫,宿在了紫宸宫。

也是这一夜,一家三口在不同屋檐下,各怀愁绪,难以入眠。

翌日上午,小皇子与肃王一家于紫宸宫拜别。

高耸巍峨的城墙之上,裴青玄觑着李妩略显苍白的侧颜,沉声道:“若是不舍,现下追回,还来得及。”

纤长羽睫颤了颤,李妩掐紧掌心,摇了摇头:“既已送走,何必再折腾。”

直到那一行马车越行越远,最后化作小小一点,消失在朱红壮丽的宫门外,她才收回悠远目光。

再次转身,又恢复一副淡漠神情:“回吧。”

看着她纤瘦单薄的雾青色身影,裴青玄心下微动,忽的伸手扯住她的衣袖:“阿妩。”

李妩脚步停住,扫过他拽住的衣角:“怎么?”

“朕……”

朕若放你离开,你可会开怀。

话到喉咙,却如塞满尖利刀片,割得鲜血淋漓,似弥漫铁锈腥气。

若没有她,在万人之上的帝位,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你想说什么?”李妩拧起眉。

“没事。”

裴青玄松手,见她脸色苍白,上前一步,替她拢了拢白地云水金龙妆花缎披风:“今日风大,你早些回去歇息,莫要着了风寒。”

李妩下颌微抬,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那抹雾青色沿着长长的城楼阶梯往下,清风吹拂,好似真如一阵烟雾,消散不见。

心头突兀地漏了一拍,定睛再看,她还在。

手掌抚上仓惶跳动的心口,裴青玄不带丝毫情绪的脸庞渐渐蒙上一层黯淡阴翳,半晌,他重重阖眸。

再给他一些时间,缓一缓。

叫他适应着,将她从心尖剥离。

然而,老天并无给他太多缓和的时间——

自从裴琏离开长安,李妩的精气神好似也随着他而抽离,宛若暮秋里一枝花,渐渐枯萎,走向凋败。

终于,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夏日傍晚,她晕倒在永乐宫,手中绣棚针线洒落一地。

“娘娘!”

“快去紫宸宫禀告陛下!”

“快,你们两个快去请太医!”

宫人们惶恐不已,扶人上榻的,禀告皇帝的,跑去寻太医的,嘈杂暴雨中一片混乱。

待到夜间,数位御医联合诊断,摸过脉象后,皆变了脸色,惶恐不已。

贵妃这脉,已然是濒死之人才有的绝脉!

眼见贵妃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御医们便是再想粉饰太平,也万万不能了,最后还是请德高望重的院首席太医与皇帝禀告贵妃病情。

“回陛下,贵妃积郁成疾,病邪已入脏腑,元气尽泄,怕是……不大好了。”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一片诡异死寂。

榻边的帝王神色阴郁,一言不发,身上那件玉色松竹纹锦袍匆匆赶来时,被雨水淋湿大半,紧贴着挺拔的身躯,隐约可见绷紧的肌肉线条。便是不言不语,殿内众人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浑然勃发的森然冷戾。

良久,他慢悠悠掀起眼帘,乜向席太医:“不大好,是何意思?”

席太医心下一抖,上首投来的目光就如利刃悬在头顶,叫他背脊生寒,腿肚子都发软,虽已经极力保持镇定,嗓音却是克制不住地透着颤音:“微臣知晓陛下待贵妃情深意重,只是、只是……贵妃郁症难解,又因思念小殿下心疾加重,致使脉象散乱,昏迷不醒。如今情况,实是药石无医,还望陛下……”

话未说完,便听一声不耐冷斥:“先前你们不是说,只需好好调养,便无大碍?如今与朕说什么脉象散乱,药石无医?你们当真能耐得很!”

“陛下息怒——”

一干太医面色大变,齐刷刷跪伏在地。

裴青玄握着掌心那只微凉的手,只觉心下一半如烈火灼烧,一半又如寒冰刺骨,愤怒与恐慌在胸膛激荡交叠着。

他无法接受,明明今晨她还安稳睡熟着,如何夜里就被断出绝脉,无力回天?

再扫过地下那一颗颗低垂的脑袋,他按捺喷薄的怒意,语调阴冷:“想朕息怒也简单。朕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都得治好贵妃。若是治不好,你们也不必活了。”

声音不大,然每个字透出的浓烈杀意,都叫太医们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陛下,陛下……”席太医试图劝说皇帝冷静。

可皇帝如何冷静得下来:“朕给你们三日,三日拿不出个办法,朕就挨个砍了你们这群废物蠹虫的脑袋。”

刘进忠察言观色,忙朝席太医他们使眼色。

席太医等人叫苦不迭,却也不敢辩驳,只得应着,匆匆退下。

待退至殿外,刘进忠赶紧跟上宽慰:“这事来得突然,陛下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你们说再多也没用,还是赶紧回去想想办法吧!”

“可那已是绝脉了!”席太医愁眉苦脸:“刘公公,我们是医者,不是大罗神仙,贵妃这情况,莫说三日,便是给我们三十日、三百日,我们也寻不出办法……”

“这……”刘进忠自也知道他们为难,只是陛下待贵妃的那份偏执,若是贵妃真的救不回来……刘进忠不由打了个寒颤,面白无须的脸挤出一抹苦笑:“若真想不出办法,莫说你们小命不保,就连我们这些在旁伺候的,也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落地了。”

长叹口气,刘进忠朝席太医拱了拱手:“这三日,多吃些好的吧……起码黄泉路上能当个饱死鬼。”

席太医面色惨白,心下也惶惶,转身再看一众束手无策、惶恐不已的同僚,惨然一笑,摆摆手:“回吧,回去翻翻医书旧典,看看还有什么法子。如今咱们的命与贵妃的命牢牢系在一起,贵妃若……咱们也死到临头了。”

盛夏暴雨总是来得又急又凶,噼里啪啦敲击着窗棂与芭蕉,吵得人心烦意乱。

寝殿内,裴青玄抱着怀中无声无息的娇柔身躯,神情麻木而苍白,犹如也被抽了魂魄,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是朕不对。”

他低下头,高鼻紧贴她温凉的脸,嗓音哑得不像话:“阿妩,朕错了。”

“你醒过来,骂朕也好,打朕也好,朕什么都答应你,便是你要离开……”

稍顿,他艰涩开口:“朕也可放你离开,从此再不束缚你……”

仿佛怕怀中人下一刻就会消失,他双臂收紧,脸庞深埋在她的脖颈,感受着她微薄的体温与气息,双眸痛苦阖上,语气也透着低低颤音:“朕求你,别这样对朕。”

该死的那个人是他,从来都是他。

是他错得彻底,将她圈在身旁,强迫地将他的爱加诸于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

“你说的对。”他眼尾泛着绯红,嗓音沉哑:“我们本不该如此。”

不该走到这一步。

他当他的皇帝,她当她的楚世子妃,哪怕无法厮守白头,起码她一生无忧安稳,而他还能守着曾经那份美好的、毫无杂质的回忆,慰藉余生。

至少在这世上,曾经有个小娘子给过他一场毫无保留的偏爱。

她活着,那份偏爱便存在。

“放心,朕一定会想尽办法治好你。”忍着胸口阵阵起伏的撕扯般的刺痛,他将李妩缓缓放平于榻上,大掌依恋地摩挲着她的脸庞:“朕已命人将琏儿他们追回,你便是恨朕,不愿见朕,起码也撑着见一见那孩子。还有老师、你的兄嫂、侄儿们,明日一早朕就让他们进宫陪你……”

“朕答应你,只要你醒来,朕便……放你走。”

放字出口的瞬间,心脏就如刀斧刺穿,血肉淋漓,寒意刺骨。

他用二十多年的时光,将眼前之人置于心底,刻入骨髓。却在这一朝,试着放下她,无异于剔骨割肉,千刀万剐。

窗外暴雨依旧猛烈,切切嘈杂间,一声低喃几不可闻地响起。

“阿妩,朕再无所求,只愿你平安开怀。”

七月底,肃王夫妇带着小皇子裴琏,风尘仆仆地从半路赶回。

因着是赶路,肃王家三个孩儿便留在陇西晋国公府,由着府中长辈照料,而肃王夫妇带着小皇子日夜兼程地折返长安。

一路上,沈云黛忧心不已,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既担心贵妃露馅,又担心贵妃万一是真的不行了,毕竟回程路上,沿路商旅讲起长安之事,必然会提起贵妃病重,陛下多日不早朝的事。

多日不早朝,那便是日日夜夜陪在贵妃身边?可银针封脉之术,最多保持七日的脉象。

这中间一个多月,贵妃是如何装过来的?

沈云黛对宫内的情况一头雾水,如百爪挠心,只恨不得长了翅膀立刻飞去皇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待马车进了长安城门楼,她连回府换身衣服的功夫都不愿耽误,直接带着小殿下入宫。

匆忙赶到永乐宫,看着床上安静昏睡的贵妃,沈云黛更是满腹疑惑,忙寻了素筝问清情况。

“娘娘诊出绝脉后,陛下震怒,下令御医三日内给出办法。”素筝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三日过后,席太医来禀,说在古籍上寻到一种神药,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或可救回娘娘一命。陛下知晓后,当即就带着一队人马往南疆寻药去了,至今未归。”

“娘娘这边,席太医以祖传针法封住了她几处大穴,叫她昏睡,平素以汤药吊着,说是能撑三个月……”

沈云黛听得心惊胆战,万万没想到事态竟是如此转变。

她连忙上前去摸李妩脉象,见状态尚可,暗松一口气。转念再想那南疆神药之事,眉头不禁拧起,这些太医是被逼到绝处,才胡诌出什么神药诓骗皇帝,多苟活些时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