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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掌柜便道:“据咱们的人传回的讯息,此人本是佃客,一家五口作为当地豪强公孙氏的荫户,耕田为生。主家性情残暴吝啬,此人又是当地有名的一个刺头,脾气不好,爱穷仗义,常被主君整治,到头来落不下好,便是饿孩子苦老婆。按小娘子的吩咐,已将这口人自公孙氏手中赎出身契,好生安顿了。不知小娘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

簪缨不曾想到,两年后揭竿而起的一代雄杰,如今却尚是个看人眼色的落魄农人,想了想道,“且先如此,依旧叫人留意着。”

杜掌柜应是。

簪缨将账簿递还给他,顺手揪了片斜出枝桠的蔷薇叶,在指间虚虚柔弄,“朝中可有打听到什么动静?”

“有。”杜掌柜微嘲地轻勾嘴角,“工部和户部这几日正打架呢,为的还是建行宫的事。工部迟迟等不到下播的款项,宫殿修到一半撂在那里,那头皇商们又催要得紧,想是求告无门,闹到了明面上,户部尚书坚持说当初拟建行宫并未走公帐,又举何处何处闹蝗灾、何郡何郡增兵饷,说死不能动国库的钱。两边正如此僵着。”

簪缨眸光熠采,指腹下意识用力,翠绿汁水染上了指甲的缝隙,“还有么?”

杜掌柜:“还有便是顾御史又弹劾了太子殿下,道傅家知情不报顶替功勋,致使成忠公蒙屈一纪有余之久,太子与那傅则安交情甚密,替他求情,脱不掉一个察人不清、徇私包庇的干系。”

簪缨听他说“又弹劾”,方记起来这位顾御史便是上次她退婚时,当廷指责太子私德不修之人,不由失笑:

“这位顾大人是何来头,如此敢放言。皇帝可曾难为他?”

杜掌柜眯眼摇头,双手叉抱微凸的肚腩如安泰家翁。“这个时候越为成忠公仗义执言,越能邀名。陛下放任,老臣成精,御史台自然逮住义理大谈特谈。不过这位顾中丞倒未必是做戏。

“其人耿介。”

他说到这里,便见小娘子用清澈明亮的目光瞧着自己,唇边还有浅浅梨涡,回神放下了手问,“老仆何处说得不妥?”

“没有。”簪缨俏俏道,“原来杜伯伯也知朝局。”

“哎哟,小娘子抬举人了,我一个商人,哪里知个什么子丑寅卯。”

杜伯伯乐呵呵的,目光瞧了眼麾扇园的方向,又话风一转,“不过,小娘子欲知这些事,为何不问大司马?他身边的徐先生,非常人,人不在一京亦览一京事,向他求教不会有错的。”

簪缨眼里的笑意褪了一点,回首轻道:“小舅舅早晚要回京口的。”

她做的事,私心里也不想牵扯进他。

……

随着六月十五的临近,傅氏一案尘埃落定,十三日,傅家在判男丁离京赴岭南,却在这天清早,又生出一桩不大不小的枝节。

孙氏要与傅骁和离。

南郊离亭中傅骁一身白布素衣,面上胡髭横生,早已没了中书令的风流雅度。

他颤抖地捏着手里的包袱,本以为妻子今日是来殷殷送别的,却没想到,听到如此噩耗。

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着眼前相伴二十载的枕边人,“连你也要舍我而去吗?”

孙氏今日穿一身玫红曲裾,挽了个油光湛然的飞天髻,虽脸上习惯了不施粉,气色却比往常在傅府亮丽许多。

站在一众灰扑扑的流人中,如灰坷枯草中的一株华英。

她淡道:“莫作此态。这些年我扪心自问,你扪心自问,我伺候公婆尽心尽力,为你傅家生儿育女,对得起任何人。那两个没能养成的孩子……这

些年我常常伤心思念,你母亲却一味将此事怪在我头上,我也从不曾辩驳。则庭离家不归,她亦要怪我没有教管好孩儿,奇怪,仿佛整个二房只我一个是活人,出了什么事,罪魁都非我莫属,可我,也从不曾争辩什么。”

她抬起含泪的双眸,“你可知则庭离家时同我说过什么?他言祖母心性坚悋,苛待于我,此府非久居之地。他要去游学,还想带着我一同走,说定能靠本事养活我。那时我只以为小孩子异想天开,坚持不允,没想到他便自己半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没回来,再也没回来……”

孙氏说到这里目色一定,将眼泪抹去,“现下我才想明白,我儿所料不错。都说大房之子才质不俗,若我儿在,也未必输得他!

“傅骁,你一味顺从亲母,如今她终于将家搅散了,你也尝到了苦果,求仁得仁,怨不得谁。我与你断,旁人说我见风转舵也好,说我不守忠贞也罢,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清楚了。”

她将和离书掷在傅骁身上,决然转身。心中想:连阿缨都能心明眼亮地抛了泼天尊荣,悬崖勒马,她自苦自误多年,只以为一味忍让便能修得正果,却是时候向那孩子学一学了。

于此事,簪缨并不知晓。

便是听说了,她也没心情理会,只因这日入夜,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突访新蕤园。

当那一主一仆在堂厅的灯光下,掀落黑色软绸兜帽,簪缨看清为首之人的脸,微微静默。

当朝皇帝易装夜访她这小小家宅,真是委屈了。

“小娘子,陛下担心你这几日逢丧伤心,又知你不愿入宫,特意出宫来探望小娘子的。”原璁在侧旁极力地赔笑暖场面,“小娘子莫愣着了,快同陛下坐下说说话吧。”

在他看来,陛下如此纡尊降贵地深夜造访臣子家中,旁人不说肝脑涂地,亦当诚惶诚恐。

可簪缨却想起,白日里小舅舅接到了京口军情,带人出京回军镇整顿防务,去前向她作保,十五日凌晨前必定回来。

——若皇帝当真心中坦荡,又何须趁着大司马不在时过来?

他就算藉口是来探望郗贵太妃,都比说是来看她更体面。

旁人视李豫为九五之尊,敬之仰之,簪缨却是在他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在他膝头背过诗,摇他臂膀撒过娇。

而今视他,不过如同一位不称职的家翁,没有半点敬畏可言。

她既不让座,也不奉茶,只是一身素白衣裙站在皇帝对面,望向那双日渐混浊的眼眸,淡淡道:“陛下,你当真不知道吗?”

原璁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小娘子问的是什么意思,生怕她的无礼顶撞到陛下。

下一刻,他却看见陛下慈爱的神色骤被打碎,错愕地抬眼看向小娘子,捻着珠串的手指颤了一颤,停滞下来。

簪缨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不假,但看庾灵鸿对她的种种规训,她心底深处对庾灵鸿产生的恐惧,都佐证着庾氏在幼时教养她时,并不如她所说的视如己出。

那么作为皇宫主人的皇帝,对此会一无所知吗。

她叫了他十年父皇,“傅簪缨”三个字在他的眼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是一个女儿、一把钥匙、还是一只傀儡?

他今日的温情,做给谁看呢?

埋头恭候在门廊外头的杜掌柜,罕见地露出严阵以待的神情,惴惴不安。却不想天子方悄无声息地来到府上,随即又默然而去。

这一夜,李豫一来一回,见了簪缨的面,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簪缨也只说了两句话。

她的第二句是:“请转告太子,后日我不欲见到他。”

六月十五,簪缨为父迁棺举丧。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请旨,破格为成忠公引幡,如约回京的大司马卫觎,不卸战甲,亲自扶灵。

王氏、谢氏、陆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纷纷派子弟前来祭国士。

簪缨此前吩咐杜掌柜,此日要在礼仪之内,极尽排场煊赫之能事。她从不是张狂之人,却又不解释为何,然唐记上下皆是一心听从小东家吩咐的。于是秦淮河边,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银成雪。

簪缨素服洁白,素发袭腰,额缠孝带,手捧神牌,身后的青帏嵌璧丧车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椁肃穆静默。

她给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团圆。

在她身后,卫觎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张起的素白灵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黄色的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号的印记。

于是这一日的街头巷陌,已渐渐从人们记忆中淡薄的唐夫人,与生前名声不显的成忠国公,这对传奇伉俪,又再次出现在每个人的口中,无人不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