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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觎直到今日方懂,当年那个孩子并不是非李景焕不可,而是李景焕是唯一能让她不饿肚子,唯一能让她少挨些疼,唯一能给她一点安全感的依靠。

她被规训怕了,不能理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不敢离开李景焕身边半步。

她害怕。

可那个五岁的小女孩,自己亦懵懂,更不懂得用言语表达出来。

所以他没看懂。

竟就放下了她。

“主公,断不可做如此想。”徐寔怕的便是这个,他体内蛊毒最忌受到浓烈的情绪牵引,一点愧心,便会被此毒激发出成千百倍的心理折磨。

徐寔深知将军重情,一旦种下此念,余生将永无宁日。

他劝言尚未出口

,忽听咄地一声,一把长刀自卫觎手中掷入横梁。

刀尾吟鸣如龙啸,男人低声道四字。

取我槊来。

卫觎马上用槊,南北将帅皆道此子真无敌。然他若神智清醒,便该记得,他此番回京并未带兵器。

徐寔几乎一瞬察觉,提声唤道:“林锐海锋宋锏丁鞭!”同时上前扳住卫觎手臂,“主公醒神!”

下一刻,他被震飞在地。

卫觎眼底森黑带红,一身煞气炸出,撞开挡路的傅则安,侧身时随手拍击在他胸口,那一掌不知收力为何物,顷刻听见骨碎声响。

他两步跃出房门,目中无一物,只有那无前的杀意竟似打算直奔显阳宫取人头颅。

四亲卫应声拦在大将军面前,慌声叫着“将军冷静”,可卫觎除自己心间狂跳,耳中无一声。人挡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凭本能双手同拔左右挡他之人腰间佩刀,肘后交叉一抹。

戛杂刺耳的两道刀痕立断尉卫铁甲。

林锐心凉,不止因那一刀划开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声呼哨,又四人飞身而至。

可八个人依旧无法制住卫觎——不是他们不敢下死手,对于眼下突发的状况,大将军早在落葬祖将军那日,便对他们交代过,若他也有这一日,要他们全力出手,不可手软。

他们是打不过。

还是有个人急中生智喊了声:“大将军,小娘子还在东堂,莫惊扰了她!”方令大将军身形微滞片刻。

卫觎心尖一软,倏然醒过神来。

然后,他便看见八个亲卫,跪的跪,躺的躺,龇牙咧嘴倒在他身周。

他陌生地看着眼前一幕,在阳光下摊开自己微抖的掌心。

我方才做了什么?

八个人极有默契地拍掉身上痕迹起身,笔直挺立,佯作无事。

半晌,卫觎哑声道:“伤到你们了。”

“将军,没有!”八人异口同声。

可他们身上的伤能藏,那断甲的刀痕却明晃晃就挂在那里,再深一寸,刀便入肉。

卫觎体内沸血由热到冷,沉默着一一检查过八人,拍了下最后一人的肩膀,还是沉默。

他作风历来干练,却甚至不能向他们保证一句:不会再有下一次。

徐寔捂着后腰慢慢走出来,先看了眼卫觎的神情,虽说略放下一点心,继而又生起更深的一片担忧。

当初葛神医在发现将军体内蛊毒后,第一时间为他施针,将原本不定时发作的蛊毒逼归内窍,变成每个月发作一回,至少可防可控。葛神医还说,大将军的毒比祖将军体内的轻,在寻齐那七味药前,或许能多撑几年。

只要控制好七情六欲,不可随心任性,严防此毒连续发作。

然而昨日卫觎才刚发作过一回,今日,又再复发。

这是这五年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他艰难地开口安慰之前,卫觎搭指在他腰上探了一下,“十六之过,文远容谅。腰椎错位了,去看军医郎。”

而后,他面色沉静步回屋内,扫见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仅剩一气的佘信,淡淡吩咐:“将这四人跺成肉泥,装进四口酒瓮,送回显阳宫,务使庾灵鸿亲眼看到。”

不过俄顷,他又是那个冷静从容的大司马。

林锐徐出一口气,将狼哭鬼嚎的佘公公拖了出去。

“不可……”忽听一道微弱的声音道,“不可杀他。”

卫觎瞥眸,看见屋子角落被拍折了肋骨的傅则安,口角含血,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皱眉道:“你还没死?”

卫觎不记得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却不代表他的杀心已经消褪。

目睹了方才卫觎失控的一幕,傅则安到这

会儿,心反而冷下来,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冰冷。

“不可杀他,他是唯一能指认皇后的人,留着他……咳,做人证。若皇后真做过那些事,我要为小娘子讨公道,定讨到底。”

卫觎闻言,染血的鞶靴一步步走过去。

他弯下腰,直视那双执着的眼睛,冷声道:“讨公道?将皇后做过的恶心事公诸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阿奴小时候经历过什么,让她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她余生每一日,都在旁人怜悯同情的目光中过活,是吗?”

他抬手掐住傅则安的咽喉,一点点收紧,“你只在乎自己够不够负责,作出的姿态足不足。江离公子,你别做人了,去做庾灵鸿的狗吧。”

傅则安此刻最听不得一个“狗”字,在质问声中,泪流满面,闭上眼不再挣扎。

卫觎却突然松了手。

“把人扔出府。”

“主公。”徐寔没有急着去治伤,方才他在门外看见大将军动手,虽说不赞成他妄动杀机,但傅则安看到了大将军的秘密,为保险起见,不该轻易放走。

卫觎不为所动。待一屋子的人都清理出去了,他方用手掌按住丹田,吁出一口积郁的灼息。

“伪君子,在于伪为君子。他不会说,权当给阿奴留一步棋。”

徐寔隐约察觉了什么,凝眉道:“主公,切不可陷入京城权争的泥潭,主公之志在北,不在南,大局为重,当早回京口。皇后是要追究,可东宫一动则世家乱,世家一乱则京师乱,无法急在一时……

“咱们可以将小娘子一并带走,幸而小娘子不记得小时的事,以后她跟着主公,便都好了——”

卫觎忽道,“你怎知她不记得。”

徐寔错愕,“主公不是说,小娘子她记不起五岁前的事?”

“记不起来,不代表没有察觉。”卫觎闭目,眉间突然浮出一抹浓重的怜惜,像有一蓬羽毛在心尖来回拂拭。

是泥潭啊……那么深的泥潭,无人助她,无人救她,她自己满身是伤地走了出来。

怎么就从不嚷疼呢。

“你以为,她为何追旧帐,讨蚕宫,大办丧事。”

一院之隔的东堂,簪缨补眠醒来,已是午后。听闻沈阶求见,而且已经在外厅等了大半日,她忙将人请进堂中。

沈阶进门后请女公子屏退左右,关上门后,只说了一句话。

簪缨听后沉默良久。

直到她抬眸又问:“郎君方才说什么?”

沈阶面不改色道,“小人说,小人愿辅佐女君,对付中宫与东宫。”

高高瘦瘦的青衣少年直视簪缨,很淡地一笑,“女君莫急着否认,或者在否认之前,想一想小人此前凭褚阿良几语,便定了傅氏一门的罪。女君自退婚以来,与皇室打过的交道,传出的逸闻,朝野坊间津津乐道,其中堪玩味处,实则不少。”

簪缨心中一跳,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眼前之人。此前对于他仗义执言的感激,化作一种全新的心惊与审视。

那日在京兆府中听此人言辞,已知他聪明不俗。她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掘出她藏在心底秘密的,会是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少年。

她余光向紧闭的门扇侧了一眼,冷声问:“你胡说八道,不怕死吗?”

沈阶道,“今日身踏进这道门,小人算到自己只有两种结局:一是女君不信任小人,为不节外生枝,杀小人灭口;二是小人从此踏上以寒人之身对天家大不敬的不归路,在为女君肝脑涂地的途中,遇险丧命。左右都是个死,何惧之有?”

簪缨心潮澎湃,面色分毫不动,镇定自若:“阁下若想做官,我可想法子为你举荐,我只当没听过你今日的言语。”

沈阶摇摇头,目光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给不了。”

“难道我能给?”

沈阶道:“弹冠之操,日新于砥砺,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女君买简,便是买才,识句,便是识人。小人年虽少,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懑郁难平处,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愿以国士待我,我,亦当以国士报之。”

簪缨从未曾遇过这种书生自荐之事,仔细审视他的神色,凝思半晌,忽地问:“那日你说,‘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阶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百密一疏,他没想到,这句一时气言竟被女郎听了去。

看着神色比自己还肃然的年轻女郎,他随即便明了,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决定女郎信任他与否。

他习惯性地去揣摩贵人心性,以思应对。

然而,对上女子一双澄净流澈的眼眸,沈阶的满腹机心,突然没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