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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掌柜没想到小娘子如此单刀直入,一愣之后,用一种深许的眼光看着她,也便坦然回答。

“无。”

问者问得直白,答者答得笃定,簪缨眉头轻皱起来。

这个答案,其实未出她的预料,说不上来原因,她直觉小舅舅不会动用唐氏之财。

那他年年迭代战甲兵器,养活整个北府军的大笔开销,是用什么法子凑出来的?

杜掌柜这时微叹一声:“小娘子将来若有机会,可去卫府做个客。不过嘛,卫府闭门多年,卫公也有多年不见客了。”

簪缨似懂非懂,忽才想起,小舅舅回京以来先是住在行宫,后来又住乌衣巷,却从未提起卫府半句。

杜掌柜见眼前少女神色中天真渐少,思虑渐多,心内犹疑。都说人自识事忧患起,小娘子意欲多识多知,他虽心疼,这些日子也随小娘子的心愿,将唐氏旗下的主业给小娘子说了七七八八。

唯独多年前与大司马的一桩约定,因对方叮嘱此事绝密,万万不可泄露,杜掌柜一向守口如瓶,就连发妻阿任,也从未透露过。

但小娘子是将来的唐氏之主,有些重要之事一味瞒着她,未见得是对她好……

“杜伯伯有话,不妨直言。”

养气功夫一向不差的杜防风一怔后笑,是苦笑,“自打招了那沈郎君来,小娘子是越发厉害喽。”

簪缨脸皮薄,“再不长进,可怎生得了。是与小舅舅有关?”

杜掌柜想了想小娘子与大司马的交情,终于点头,先命婢子将堂门关起,把守廊外。簪缨见他如此慎重,也沉凝气息。

便听杜掌柜用罕见严肃的语调道:“小娘子须保证,此言出于仆口入于君耳,再不可告知第三人,包括那沈郎君——尤其是沈郎君。”

簪缨点头应是,杜掌柜这才继续道,“大约七八年前,大司马曾有一封密函致我,请求我发动唐氏所有商路人脉,为他寻几味药。”

簪缨的心重重一顿,几乎马上想到了什么,“找药?是治小舅舅伤病的药吗?”

杜掌柜摇头,“不,那时大司马尚在祖将军帐下,还未听说他身负寒伤,信上说,是祖将军受了伤,为祖将军寻救命之药。只是当时为了不引起朝野及北胡异动,此事秘不外露,大司马特意叮嘱我,不可泄露,不遗余力,不惜代价。是以这些年来,此事都是我亲自督办,不敢假手于人。”

簪缨回想沈阶之前讲的北府细务,“可听说五年前……”

杜掌柜点头,“大司马交代下来的六味药材还不等找齐,五年前,祖将军便去了,却是死因成迷。然那之后,大司马却请我继续寻药。”

祖将军死因成谜,之后卫觎却染上古怪病症,寻找相同的药。

杜掌柜虽没有明说自己的猜测,簪缨联系前因后果,心中也有了几分形影,攥住手掌心,“是些什么药?”

杜掌柜想了想,扳着指头数:“白鼋甲,运日羽,龙漦香,银环蛇胆,佛睛黑石,金鳞薜荔。

“其中白鼋甲与龙漦香,中原无有,是唐氏通往绝域的商船带回来的,依两家关系,大司马却如何也不肯白要,倍价买下。运日羽便是鸩鸟的羽毛,与那什么毒蛇的胆,北府自己寻到了。至于另外两样,至今还没找着。”

这些药引子簪缨闻所未闻,一样比一样古怪不说,其中还有剧毒之物,她心里更慌。

“小舅舅他……究竟怎么了?为何还要以毒攻毒?”

杜掌柜摇头,他虽负责找药,对于其间详情,大司马一字不透露,他便知那不是自己该问的。

簪缨声腔微颤,又追问,“什么是佛睛黑石,我从未听过,十分难找吗?”

“那是……”杜掌柜看见小娘子急得皱在一起的眉眼,酝酿了一下措辞,“古籍中记载,有德高僧坐化后,涅槃成佛,目睛能转能视,与活人无异,佛睛黑石便是佛陀的眼睛所化。”

他说着叹了口气,“时下佛教虽则兴起,然而从南到北,凡唐氏行商所到之地,从未听说过哪座寺庙中,有高僧圆寂后结成什么舍利,这是其一。其二,即便有,哪个方丈允许僧佛遗世圣物给人入药?”

簪缨又问金鳞薜荔,杜掌柜却说此物连在古书的踪影都找不到,更不知是何物。

素裳少女听完这些,默默倚在榻靠上。

她忆起第一回 在行宫上见到小舅舅的情形,沙场万人敌,却那般冷恹疲淡,披狐裘烤着火,睫上生白霜。

老天不该如此对待他的。

只要能找齐最后两味药,他是不是就能好了?

可是以唐氏消息之灵通,商号之庞多,费时之久远,都无法找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和方才沈阶的分析相比,簪缨一时竟不知小舅舅所背负的哪一件事,更令她沮丧。

沉默了许久,簪缨道:“便请伯伯再留心找寻。”

“这些年一直找着呢,未有一日或忘。”杜掌柜也唏嘘,“仆将此事告知小娘子,是不想欺主,不过此事全由仆来操持,小娘子万莫郁结在心。老话说福祸相倚,大司马非常人,必有天灵庇佑,将来未必不能峰回路转。在此之前,倘若小娘子先病倒了,可不是我的过错了么。”

“伯伯放心,我不矫情的。”簪缨就算再心疼再着急,也知道唐氏能做的比她一人之力多得多,这么多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无所得,难道她哭一哭,就能有吗,何况她还哭不出来。若教小舅舅得知,未尝不笑她姿态小气。

她在心中默念,佛睛黑石,金鳞薜荔,“我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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麾扇园中,草本茂盛。

卫觎坐在无荫无凉阳光最曝的芍药圃外,别人汗珠豆大,他只是唇薄齿冷,一领黑狐裘,衬得他颜面肌肤越发幽白,如同敷粉。

一旁打着鹅羽扇的徐寔,有一句没一句地转述那青衫少年的言论,卫觎没什么反应。

男人懒垂眸子,推开膝旁方石上足有一人之高的黄铜匣盖,两截尚未拼接的绿沉铁陨槊杆映入眼帘。

指甲轻弹其上,振然有金石之声。

他身侧立着个紧束腰高束髻的劲装青年,不是麾扇园眼熟面孔,却是自京口奉令背槊而来的左将军谢榆。

谢榆不时望一眼大将军

的面色,眉头紧锁,心道:大将军体内那蛊,向来每月发作一回,一日辄了,今日已是十八,大将军为何还在穿裘?

他私下问过军师,这徐先生却顾左右而言他,眼下还有心思闲谈起来,“要说小娘子果真说话算话,听说堵在府门口,把上门来的内监、太子通通骂了回去,样子叫一个凶。”

听到这儿,卫觎长眉下恹冷的剑目终于弯起一个不显眼的弧度,又弹槊一声。

谢榆看得惊异,不知穿裘时脾气最坏的将军,何以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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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孔子巷东的青溪埭一带,是皇亲国戚扎堆的富贵里坊。

其中一幢黛瓦粉墙的五进深宅,从前为国丈府邸,如今却门前寥落,乌雀都无一只。

紧闭的黑漆大门内,空旷庭院无山无石无树无亭,二门里,倒是保留下来一片荷塘,水菱碧荇间,几十尾草鱼游得欢快。

一个鬓发尚漆黑的布衣老丈,立在池边,笑眯眯地捻着鱼食投水。

自打家里头的祖宗将这池里原来蓄养的金尾鲤,以“大玄儒手饲之鱼”的名目一条十金卖出去后,他能够解闷的,也就剩这些不值钱的草鱼了。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走来,见了老爷,欲言又止。

卫崔巍看过去,猜测:“离京回北府了?”

管家摇头,从他的视野里,能看到对面开着门扇通风曝阳的几间屋阁内,板壁光秃,屋宇空荡,无屏风坐榻之俱,无玉瓷瓶玩为饰,与那抄了家的府宅也没什么区别。

管家怅惘咬咬牙,说了四事:“郎君为永忠公扶灵;北府骑尉夜闯显阳宫送了四瓮醢;北府军南下六十里;街巷生传言……庾皇后苛待永忠公小娘子。”

卫崔嵬投食的手停住。

低道:“是我老头子错了么?轻山,他不会原谅我了,是吧。”

“老爷别这么想,”管家擦擦眼睛,“郎君只是、只是……”

“只是过家门而不入。我知道。”喂鱼的老人抛下一斗饵,引得一池灰不溜秋的草鱼争食,忽然弯腰按住肋头,皱眉道:“哎呀。”

“老爷!”

随着这道声音,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现,身姿如鹰鹘,几个快速起落便围拢到家主三尺之内。

训练有素的暗卫们背向内,面向外,刀剑出鞘,谨慎地观察四周。

卫崔嵬站起身呵呵一笑。

正在紧张为他把脉的暗卫愣了一下,随即无奈松手。

“老爷!您别拿此事开玩笑成不成!”反应过来的管家气了个倒噎,“郎君留下的暗卫不是给您玩的!”

“老朽无用人,阿谁刺杀我。”容颜并不算老的老人将目光投向池塘,“鱼儿,鱼儿,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