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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第一回 穿骑装没经验,裙裾裁得长了,有一截被卷进靴底,不免碍事。

卫觎看见,单手控辔,另一只手弯身低下去拉出那片柔软的裙摆,意态随性地绕上腕子,单手扯成个结,垂在女孩脚踝边。

晃晃荡荡,瞧着还有几分俏皮。

簪缨怎好让他折腰做这个,脸颊立刻红了,欲盖弥彰般看看四周,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她,矮下头低哝:“小舅舅,不好意思。”

“别动。”卫觎淡道,“踩我手了。”

簪缨慌忙“啊”一声,又想缩脚又不敢塌下腰肢,一面握缰一面低头,从没想过自己这样笨,学个骑马都手忙脚乱。下一刻定睛一看,小舅舅的两只手骨骼分明,玉不染尘,正好端端地给她牵着马。

卫觎迎着她目光,逸丽的脸上有谑气,“是不是放松了?”

簪缨扳脸扭过头,又逗人,又逗人。

不远处的亭帐里,谢夫人程蕴看见这一幕,怔怔轻叹,“好多年不见十六郎有这种神采了……”

系马高杨垂柳。

好像当年少年。

缀在马驹后头背匣的谢榆也啧舌,原来大将军教人,还有这种娇气的教法啊。

想大将军在军镇训练重骑兵时,谁的马术不过关,他就照着谁的屁股一脚踹过去,张嘴便骂,同僚便笑,埋汰得你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一钻,保准下回不敢再犯。

亲自给人牵马坠镫的大将军,太吓人了。

慢悠悠走在旁边的林锐看着前方,忽然低问,“那东西收好没有?”

谢榆一瞬会意,抚按着衣襟回以低语,“放心。日日贴身带着,睡觉都不敢离身。”

林锐一笑,“那你可得勤些沐浴。”

谢榆望着前头泰然牵马的高大身影,笑不出来。他得大将军信任,怀揣的是大将军的命,岂敢不视之如命,昼夜上心。

忽而不知何处响起一阵悠扬笛声,配合着场中催马夺球的场景,极为衬合。

卫觎道:“蔡邕传下的柯亭笛,这一代到了个姓卓的手中,说是江左第一。喏,那凉亭里吹笛的就是,给你听个响。”

他慢慢牵着那匹个头尚矮的小马在柳荫下走,无端有种大人溜竹马玩的样子。簪缨呢,自然就像个骑在竹马上的小女伢,可她依旧乐呵呵,轻轻提醒,“小舅舅,当人的面你可别这么说。”

卫觎莞尔,笛音中,又指向簪缨上回来登过的曲桥,“曲水流觞,兰亭行草,起于江左兴于王氏,他家子弟在占尽风流才气上的

确得天独厚,好风景,多瞧瞧。”

那处水边有文人雅士正在吟诗作赋,也不知谁是谁,临风远望,只见得翩翩大袖,飘带如云,又有紫罗香麝,妙语笑声,真似一幅有声有色的画卷,雅人深致。

卫觎没有很多时间能陪她,那便索性收拢这些高冠风流,教她一日看尽。

簪缨果然目不暇接,然而更多时候,却是舍不得地频频低头去看小舅舅神色。

她想知道他费了这么多心,是否也和自己一样快活。

少女小声道一声:“谢谢。”

她最幸运的事,是老天垂怜给了她今生重活一次的机会,第二幸运的事,便是这辈子能在离开皇宫的第一日,便遇上小舅舅。

他让她之前预想过的,所有那些一人独行的艰难与困险,通通落空,给她的却是一种即使闭着眼掉下马背,也笃定有人会接住她的踏实感。

“说胡话。”

场中的马球赛到了尾声,已经分出优劣,到底是徽郡王夫妇齐心配合更胜一筹。望着那些打马如飞的身影,簪缨艳羡,“我何时才能像他们一样?”

卫觎道,“很快。”

“小舅舅又哄我。”簪缨也不气馁,神气地坐在小马鞍上,语气向往,“听说阿母就很会骑马,马球也打得极好。”

卫觎没回头,闲聊似的问:“阿奴想学你母亲,成为素姊那样的人?”

簪缨想了想,摇摇头,“像阿母一样行万里路,识万般人,像阿父一样读万卷书,我都是不敢想的。我只想……活一活自己。”

卫觎笑一声,“好志向。”

“小舅舅,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卫觎没怎么想便说,“没有这里好,但不会一直那么不好。”

又走了半里,他站定轻吁一声,汗血马驹令出则停,男人拍拍马颈,回过身,用抱小孩的姿势穿到腋下把人接下来,轻轻放回地面。

少女额角凝着晶亮的汗珠,卫觎随手拿袖子抹了,好似想顺便摸摸她的头,最后还是退开。

只有一双沉沉金石质的眸子落在她身上。

“有机会,自己走出去看看。”

他眼里有一种簪缨看不懂的期许,却那么深重宽和。

簪缨一下子痴迷住了,忘了腰臀上的僵硬酸疼,乌润如珠的眸子轻仰着与他相对,一时移不开眼。

忽而一道呼声惊破垂柳下的静谧,“阿缨,过来吃个果子,歇一歇罢!”

卫觎径先收回视线,放她去和阿婵她们说话玩乐。

王五郎急匆匆打马入苑的时候,那边曲水流觞的诗会还没结束,众人也渐渐地接受了大司马在场的事实,胆子放开了些,一见王璨之,口哨声纷纷响起,“五郎,你来迟了,待会罚酒三杯啊!”

王璨之不理那帮子狐朋狗友,然而一路过来,见到小仙翁葛天师的嫡系徒孙坐而论道、见到江左第一卓大家临江吹笛、还有谈玄对弈的、投壶射柳的,个个都是个中翘楚,平日不轻易踏入俗地,今日却齐聚于乐游苑,各行各事,宛如一幅流动的江左名士图,越看越心惊。

而他家姊妹几个,正在彩帷敞帐下伴着一妙丽少女,谈天说地,看起来其乐融融。

那白服骑装少女是谁,王五郎又怎会认不出来。

“往哪看呢。”卫觎独自在水榭相隔的池阑边闲闲看鱼,马过塘前,抽了王五坐骑一鞭。

王五踉跄下马,看看水榭外的光景,又看看脾气比十年前还捉摸不定的旧友,不敢惹他,试探道:“真下足了心思,就为带个人玩?”

卸甲单着玄衫的年轻北府都督,背身倚阑,潋滟波光晃映在他削刀利落的侧颔上,“江左风流,不过如此。她没见过,今日多听听多看看多玩玩,往后也

许见不到了。”

王璨之闻之脸色微变。

他是从下朝的父亲口中听闻,今日在朝堂上太子突然提议助大司马北伐,觉得此事蹊跷不详,才匆匆赶来的。

他不知太子是受了卫觎的胁迫,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算盘,只知自家老爹险些被气得破了多年的养气功夫,他也一定会对北伐反对到底。

王五郎素来俗务不沾身,唯独此事,他不得不来当面问一问曾经一起喝酒如喝水的老朋友,“不会准备答应吧?”

卫觎冷笑一声。

“竖子敢提,我就敢接。”

王五郎默默良久,望着园内那些钗裙冠带,轻喟一声,“南朝衣冠风流,浮华金粉,众人皆醉,有何不好。”

“没什么不好。”卫觎意外回应了他,“不止好,而且好过了头。”

好得偏安之人乐得麻醉自己,眼前繁华便是国安民泰,不知北朝铁蹄之下,汉人骨垒成山。

“三次北伐,两败一惨胜。”王璨之转头看着他,“我不看好。你心里也明白,现下朝中没有人心所向,不是最好时机。”

卫觎嗓音泛冷,直接讥讽一声:“肩不能提的废物,五石散够吃吗?我用你看好?”

废物王璨之不以为意地缩缩脖子。憋了半晌,他终是不放心地又道:“世家不会有人赞同,后援设卡,舆论施压,哪怕你是战神转世,怎么打?举一国之力北征,其役若败,才安稳些年头的江左基业,还要不要?太子不像安了好心,你富有春秋,何必急于求成?”

他不明白,卫觎这些年为何着急一力促战。

就像鲜少有人知道,弱冠之龄接掌北府的卫家十六郎,今年虽才二十有五,所剩时日,难说还有几年。

“小舅舅!”

水榭外突传来一声害怕得变了调子的尖叫。

卫觎眉峰瞬沉,翻身踏栏杆,如鹰隼抄掠的身姿一跃上榭台,才要循声奔去,他靴底一碾而滞,膂背鼓胀的肌肉忽又松驰了下去。

防风纱帐中骤然爆发一片女子的嬉笑声。

最显娇小的簪缨被围在其中,急得去打顾细婵的手背,又无济于事地拦着左右不让她们笑。“你们别玩了……”

顾细婵一脸得逞的开怀:“看,我赌赢了吧,不过知道世叔会紧张,但怎么会紧张成——噗哈……”又是一阵笑得东倒西歪的谑闹。

只有簪缨恼得很,即使看不清小舅舅面容,还是含歉地向水池这边张望。

身经过百战的男子独立高榭上,风吹裳袍,轻吐一息,抬手捏捏眉心。

王五郎惊异不止。

更令他惊异的,却是几日后朝会上,接连三天上朝不发一言的大司马,在太子与丞相再度讨论是否该北伐,争执不休之际,铠履上前,沉着开口:“卫觎愿领兵北伐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