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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一时没明白,“说什么?”

卫觎不轻不重地看她一眼。

簪缨浑身打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什么,却不敢违背,只因卫觎这个眼神,与之前吃饭时的亲昵全然不同,虽然随和依旧,却隐含着一种不容质疑的洞明。

他在外出征之时,簪缨在新蕤园中看得最多的,的确是地舆图。

她慢吞吞地唤春堇从随行包裹中,取出常看的一张来,铺陈到案子上。

卫觎向对面比手,她又慢吞吞地坐下。

卫觎将铜灯台镇在羊皮地图的边角,耷下眼皮,看见地图上有几道炭笔加粗的线条。

最开始一看地图上的弯弯绕绕便头疼的阿奴,如今也会看地图了。

如若他有时间陪她,这些事,本该由他来教。

簪缨盯着那张舆图却在想:这幸亏不是画了西域路线图的那张,小舅舅应该不会发现……

“你想去西域,有南北两条路线。”卫觎平静开口,惊得簪缨后脊一麻。

卫觎却未看她,指着地图道:“兖州如今新打下,与北朝对峙,说不定等不到年底,下一次南北之战又会到来,两年之内,又说不准能否得个神州大定的局面。你需绕过北魏拓跋氏,或从北,或从南。”

“小舅舅……”簪缨口干舌燥,像个猝不及防被抓包的顽童。

尤其这大人既不生气也不骂人,就这么面无表情好声好气的,她心底更没底了,试探着问:“你不拦我?”

只有在西域雪山才能寻到的那味药,他二人一直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谈。

生死恩义,讳言如天。一切你欠我我欠你、对不起没关系的说辞,都是矫情作态,全无意义。她为了让小舅舅打仗时无后顾之忧,想着以稳住他为先,一向是对他保证自己绝无赴西之念的。

她还以为,小舅舅至少会相信几分。

卫觎道:“我不让你去,你肯听

么。”

簪缨慢慢吐出一口气,忍住摇头的冲动,知道这时候火上浇油没她什么好果子。

定了定神,她直视上卫觎不见笑色的目光,便也正色道:“两条路,我打听过,走南线,便是从巴蜀取道,过澜沧江,再穿过吐蕃、象雄、苏毗三大部落,其后进入小国林立的西域。入西域境内,仍非终点,继续行至天山以北,葱岭以西,方是寸草不生的不依山脉,毒龙池的所在地。”

“若从北线行,则要借道西凉国,西出玉门。不论走哪条路,都艰苦难当——”她声音忽然低咽一下,抬眸轻声问,“小舅舅是不是想以此劝我,打消这个念头?”

卫觎静静听着她说完,轻道一声完全无关的感慨:“看来沈阶教了你很多。”

簪缨怔然。

卫觎始才摇头,回答她方才之问,“阿奴既说要去,我拦着,害你总提心吊胆。你要去哪里都无妨,只是需走最安全的一条路。”

说着他手掌轻搭在北朝的疆域上,凌空一握,剑眉轻挑,“可有想过走第三条路?”

簪缨盯着他的手势莫名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小舅舅的意思是,横穿北朝?”

她并非不知道走北朝的商路是最省力的,但这样一来,难免会被北朝廷盯上。

她自从选择和小舅舅一同出京的那一刻起,便相当于脱离了南朝廷的管控。唐氏的财富之巨,在南,被李氏宗庙视为禁脔,若入北,又岂会脱离胡人的魔掌?届时小舅舅必然又要分心顾着她。

她若真那么不懂事,动了此念,无异于给小舅舅横生枝节。

她不能成为小舅舅的软肋。

卫觎却道:“北朝彼时还在不在,尚在两说。”

他看向簪缨,纵溺的神容重新浮现,“花开两年,两年间,足够发生许多事。岂知两年之内卫觎不能荡平寰宇?届时东南西北,阿奴何处不可去。”

他同她说话时,语气常常如此随意涣漫,然眸光却重如金石,“只要阿奴信我,至少一年半内,莫再忧虑此事了。”

灯影曳在那张凛丽自若的脸上。簪缨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心脏怦然跳动。

小舅舅说了这么多,她听出了最核心的一点:他是在为她铺路。

他甚至不是为着帮自己寻药,只因看破了她执意要行此事,便将克复中原的使命压缩在两年之内,想为她解一道枷锁。

簪缨哪怕不通兵事,也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背后需付出多大的心力与代价。

世上怎会有这样好的一个人呢,他都不骂她一句,无法拦着她,就全力纵着她?簪缨偷偷用指头揉眼,两年之内,的确会发生许多事,战争瞬息万变,如何依一言能定?小舅舅如此紧逼自己,会不会激发他体内的毒……

她是不是又弄巧成拙了。

她紧咬着嘴唇,就在眼泪快要掉下来的前一刻,卫觎微凉的手掌落上她发顶上。

狐裘男子暧暧低道:“不知羞的小阿奴,又掉金豆子。”

“没有呢!我没哭。”

他用一句话,瞬间就把簪缨的软弱哄了回去。簪缨挺直后背,灯下望他,一字字道:“小舅舅说的话,我都信的。”

她却不知,卫觎长裘下的身体在她这个朦胧微红的眼神中,在她这句轻软笃定的话中,紧绷了一下。

他冰冷的身子,甚至毫无预兆地热出了汗。

他掌心下感受着丝绸般的柔滑,有一瞬想收紧——不仅收紧那浮着暗香的素发,还有她露在外的纤白细颈……

卫觎猛地收回视线,屏息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