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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后, 卫觎凝眸注视簪缨,足有半晌。

那双漆深的眸底仿佛蕴着漩涡,吸引着人向内迷陷, 簪缨不觉被他盯得脸热。

随即她想到此事重大, 不比平常玩笑,于是不避目光, 直直回视他, 语气严肃:“我已想定了的。”

卫觎浑身的紧绷慢慢松懈下去,迟迟地, 低靡一声:“这是要强买强卖?”

簪缨见他唇角隐约勾动, 似乎以为她说的是小孩子话, 全未当真, 立刻不情愿了。才欲开口, 卫觎比手向里,“进屋说。”

簪缨便同他走进堂屋中,才跽坐下,就迫不及待道:“我是认真的。之前在京, 我并非没想过让唐氏出资襄助北府军, 然那时候,我知小舅舅定然不会同意……”

“焉知我今日便会同意。”

卫觎轻轻打断她,温声慢语, “就因为去了趟营户?”

簪缨语声微顿。原来他是知道的。

卫觎身躯挺拔地坐她对面,看着她,目光深邃,语锋浅淡, 让人捉摸不出心思。

“给我个理由。”

簪缨后背的寒毛莫名竖张。

卫觎认真起来的样子与方才不大一样, 一双看不出底里的瞳眸落在她身上, 像两柄钢刀,没有实质锋寒,却没轻没重地刮着她。

簪缨经过短暂的无所适从,整理思绪,徐徐道:“之前想过小舅舅不会同意,原因无非是当时我人尚在建康,你担心我受到皇室的猜忌,于我不利,难以脱身。我一旦被朝廷盯上,也会对小舅舅有所掣肘……

“其二,是小舅舅先前坐镇京口,虽训练出一支骁骑之师,然而京口正处于南朝廷与北朝廷的夹缝之中,说得好听是晋室拱卫,说得难听无异于腹背受敌,不好施展拳脚。在这等情形下,北府若草率地与唐氏产生勾连,只会惹人忌惮,恐生内乱。

“再有是我当时所知浅薄,不敢擅自主张,怕坏了小舅舅的深谋远虑。”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簪缨没敢说——她知道小舅舅性情骄傲,宁可自己倾族荡产,也不愿意动她的家财。

卫觎听着。

只是对视的目光先受不住,眼神闪烁一下,瞥往别处。

“可是今下情况不同了!”簪缨反而越说越顺,目光灼灼,“如今我已离开京城,天高皇帝远,他们自家的易储风波还没过去,我欲行何事,还要看他们脸色不成。

“二来,小舅舅你也不同,你打下兖州的一半疆域,总领徐、兖军事,加上本营京口,雄踞三州,便如同腾龙跃虎,从之前的腹背受敌转成与南北朝廷三足鼎立之势!此后岂非海阔凭君跃,天高任君翱?”

“少来奉承。”卫觎指节在案子上扣了扣。

表面上,瞧不出他被这番口蜜之言捧得受不受用,只是眸子微微眯起了,声线仍很稳,“说些实际的。朝中惮我,已非一日两日,你敢拿唐氏试探朝廷底线,便不怕?”

簪缨不假思索:“何怕之有。”

她想起出京那一日,蜀亲王拦路,虑她与小舅舅结党勾连,不由冷笑道:“帝王心疑,既怕将帅不能人人舍命报国,又恐将军拥兵谋反,百般节制,是既想马儿跑,又想马儿别吃草。已就如此,索性就将他们的疑心坐实,又怎的了。谁让唐家归我管,我不向着小舅舅又向着谁?”

卫觎喉结轻滚,终于蹙眉道:“你好好说话。”

却是数落不像数落,反而有些没奈何。

“……我不是一直在好好说吗,小舅舅你究竟答不答应?”簪缨说得口干舌躁,自觉极有信心,然而见卫觎一点也未意动,不免急切,她向前倾身又道:

“守兖州和守京口不同,是不是?小舅舅能支撑住京口十万兵,已是极限,渡江驻

兖,是与北朝边线相接,直面硬碰胡骑,你便需要更多的兵马、更多的钱粮、更精锐的戈矛铠甲!若还想更进一步,攻克北朝,源源不断的后援支持是少不了的。

“而朝廷国库空虚,兼之暗怀私心,之前封你为王,所赏三千户不过是虚数,并无实惠落进口袋。来日发放军饷,户部更会处处设卡。”

“与其如此,何不就此斩断皇室的掣肘?

“朝廷给不了的,我能给你。”

少女目光明亮,用娇婉语气说着天大豪言,靠近的丹唇馥气如兰,语气里甚而带有几分诱惑。

她等着卫觎来的这两日,召询过沈阶,也问过杜掌柜,还与另几位掌柜伯伯分别请教过,便是在设想如何才能一举说服小舅舅。

她如此上赶着送钱,小舅舅却迟迟不肯点头,不是他清高矫情,而是簪缨明白,一旦此盟达成,便不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而是唐氏商行与竟陵王部曲的合作。

二人旗下,各自有参差交错的派系,到时候千线万绪,需要梳理布置的,便不是她今日空口说几句话这样简单。

且又事关天下格局的变动,自然要慎之又慎。

但无论怎样变动,簪缨已经决定,不会改变,更不会后悔。

她事先就想好了,若软的话术不行,她就来一句硬的,戳一戳小舅舅痛脚。

他要分兵赴兖,又要精甲良马,尾大不掉,部中缺马、缺钱,本就是事实。

卫觎果然抬起眼皮,目视她。

慢慢重复着:“你能给我?”

簪缨眼神认真,点头。

她去过京城的卫府,也去过北府的军户,见过百年世家卫氏的老宅中家徒四壁,也见过身经百战的将士妻女身着葛麻。

是,大司马用抄家灭族式的手腕,养起十万铁骑雄兵,你可以说这是他身居高位本应负的职责,却不能笑他愚蠢活该;

将士们杀敌有功得赏,依旧约束家小不着绸物,可留在家中不知何时便会守寡、失父、失子的妇孺们,却不应连丝绸的手感如何都不知道。

相比那些出生在锦绣堆中的贵女王孙——包括她自己,生来只需衣来伸口,饭来张口,每日吟吟诗,谈谈玄,便可过快活洒意人生。

这些人也没有做别的,只不过是,托生在了好人家而已。

而那些付出无数血泪的所谓“贱籍兵贯”,三尺微命换回的,到头不足一尺锦。

簪缨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不仅是为了小舅舅。”

她的目光润泽如珠,“我亦想为浴血的军士出一份力。”

说完,她咬唇,很懂得何时当进取何时应示弱的尺度,声音软乎下来,“求你了,好不好?”

卫觎静默了好半晌。

“问过杜掌柜没有?”

簪缨目光一亮,“问过了,杜伯伯说凭我做主。”

“可曾想过,你疏离唐氏太多年,唐氏并不尽在你掌握。你决意与军阀牵连,底下不看好的,怕风险的,利益受损的话事人不会少,都会闹出头生乱子。”

卫觎的话说到这里,已不像拒绝,更像一次考校。

簪缨点头,“想过。”

当年阿母要与卫皇后定儿女亲时,便有唐氏的二把手担心皇家侵吞唐氏产业,遗留后患,后来他们说服不了阿母,便做出联手请辞的戏码。

那还是在阿母全盛掌权的时候,簪缨听杜掌柜说,当时阿母压伏了几人,放过了几人,又与几位手段狠硬的掌柜掰了掰腕子,割出一部分产业许他们离开唐氏,自立门户,这才稳住局面。

“不是有句话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吗?”簪缨回应得有条不紊,“我想过了,这些年我在宫中,形同虚设,杜掌柜在外,费

尽心力维持住唐氏这样大的家业不散,那些各自为政的掌柜,吃进自家嘴里收进自家腰包的,尽够了。能收的,我去收回来,不听话的,我尽量换掉。交锋难免,但这是我这边的事务,竟陵王只管放心,绝不会误了军镇供应的。”

卫觎不理她的玩笑话,神色越发肃然,再问:“打仗胜负难料,不怕血本无归?”

他落睫轻道:“赌输了,唐家五代累积的家业,就都没了。”

簪缨理所当然道:“我说过我信小舅舅啊。”

言罢她觉此语不严谨,连忙补了一句:“我不是给小舅舅压力的意思,你只管在前方杀阵便是,胜败乃兵家常事,有唐氏给你做后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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