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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含着发红的双眼,微笑回头:“没关系,还有他们。”

二人身后。

近处站着徐寔、顾元礼、沈阶、严兰生,穿布衫的成临、陆瀚、崔岭、房璇右。

武有龙莽、林锐、谢榆、檀顺、海锋、孙无忌、王叡、尹真、马晁、乌龙与手。

有望成为新朝第一任女官的谢既漾、顾细婵。

沿石梯而下处还有杜防风、吕掌柜、越掌柜、檀依……

他们立身在高巍的阙楼上,姿态挺拔,意气迸发,压得那些洛阳士族头不敢抬。

他们景仰着比这城、这楼、这金乌耀日更巍巍瑰伟的他们的君主。

一间门狭窄阴暗的柴房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委顿在墙角。

此人的上身和双脚上皆锁有铁链,许是被关得太久了,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就算现在放他出去,只怕他也难以行走。

而且这个人没有右臂。

吱呀一声,有人将门打开。李景焕麻木地眯着眼睛抬头,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走近。

“到时辰了,好上路吧。”

当初簪缨把李景焕交给龙莽看守,是担心日后图谋南朝有不虞之隙,留下他的命,留一招后手,之后也渐渐忘在脑

后,这一年间门从未问起。到如今天下大定,簪缨偶然想起世上还有这个人,龙莽回说人还在,问义妹想要如何。

簪缨只眼神平淡地道了句:“葬了吧。”

龙莽在李景焕面前扔下两样东西。

一瓶鹤顶红,一把匕首。

“是、是卫十六要杀我。”李景焕久不与人交谈,口齿含糊不清,微微向前挪动虚弱的身子,带动起细碎的铁链声。他抬起那双暗淡无双的眼睛,沙哑道,“一定不是阿缨,一定不是阿缨……我想见她……”

正是想要再看她一眼、想再听她说说话的信念,支撑着李景焕不人不鬼地活到今日。可惜,没有人答理他的话。

李景焕看着草堆上的两样东西,半晌,惨淡地笑了笑,伸出肮黑的左手捡起匕首,忽然想起,他杀死母后时,母后临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汪,汪汪,汪汪。”

儿,娘不怪你,好好活着。

李景焕哭笑着将匕首捅入自己的心口,倒下去时,心中想,阿缨必是知晓他活得生不如死,让他自己了断,是她对他最后的怜悯。

对不起。

这辈子他还是没能做好。

李景焕闭上眼,看见有一年的梨花树下,少女肌肤比梨花还白,眉眼带笑地向他跑来,甜声轻唤:景焕哥哥。

从洛阳向长安的一路,开始下起淋漓湿冷的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卫觎身上的狐裘再没有脱下来过。

这一趟赶路要紧,没机会游赏风景,不过每至一处古战场遗址,他便与簪缨说些他少年行军之事,言语间门常常提及祖将军,充满敬慕与追思。

但关于祖将军在生命最后两年所经历的种种,哪怕是簪缨,卫觎也未曾吐露过细情。他不说祖将军一声不好。

无论他说什么,簪缨都伏在他膝头认真聆听。

她要给他牵绊,每每说:“这些事,我想听观白讲一辈子。等我们有了孩儿,你再给孩子继续讲。”

卫觎目光柔情地望着她。

开始时他的精神还好,到了蓝田,情况骤然加重,跟着他的亲卫身上个个带伤,只有龙莽还能硬扛着接下膂力暴涨的卫觎几个回合。

蓝田驿,临时辟出充当校场的四方庭院里,秋风萧瑟,满枝枯索黄叶。两杆去了枪头的木枪磕撞在一起,发出令人齿紧的破风声。

卫觎肌肉遒张的臂膀绷紧了衣衫,颈子上洇出一道道汗痕。他那双眼,几乎已被赤色占满,睨人的神态与鹰狼无异。

他注视龙莽:“我记得你有个亲妹妹,是被匈奴祸害没的。”

龙莽眉锋一压,此事是他的逆鳞,听不得旁人在他面前提起,不言语,沉气抬臂搪开卫觎的枪杆。

下一瞬,卫觎再次横枪封住他出招,“铿”一声压住:“所以从前你乞活军有条铁律,不准部下欺凌妇女。”

龙莽眼色变了又变,他非愚人,岂会不知大司马何意?

接近八尺的身高被一压再一压,他矮身使了个不怎么美观的就地打滚,从卫觎腋下钻过,粗着嗓子道:

“大司马之意我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可我就是气不过,一想起我妹子年纪轻轻惨遭横死,那些出身荣华的贵女却像娇花一样被供养,我气不过!我非要娶一个这样的女子,清明重阳给我的祖宗爹娘上坟时,好告诉他们,后生有了出息,娶个大姓贵女给他们做媳妇!”

他偏头吐出一口气,“不过大司马发话了,我回去给那小娘子赔礼就是。”

卫觎目凝赤芒,灼灼呼喘,踢棍随上。二人招式你来我往,枪挑如龙,激斗出凌厉的残影。

他撑着自己还剩的理智,随着出枪,换一种说法循循道:“

古往今来真正的万人敌,想要老而弥坚,逃不脱儒将二字,没有不知书的。就说你敬仰的关二爷,那是以《春秋》下酒的人物。武而不文,终是莽夫。打江山不易,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草创艰难,等到天下大定,人心思乐,以至骄逸渐起,纵情忘本,载舟之水倾覆一旦,所以守成更难。”

龙莽动色道:“是!”

“她想做一名好君主,想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不徇私。可她也重情,希望一路跟着她的这批人,都好好的。将来若出难决之事,左右为难的是她。

“她嘴上不说的事,心里会难受。将来,你莫以为她变了,眼里没有你这个义兄,不心向你。她不会的,无论到何时,莫与她生分。”

这几句话,让龙莽听得心酸又难堪。

他忽然想起出京前老虎提醒过他,说他打长安收西蜀立下汗马功劳不假,但需谨守为人臣的本份,今时不同往日,他再在皇宫内苑里和两位主君大呼小嚷,不拘小节,便是僭越。

当时龙莽不以为然,心道都是一家人,他又无谋反夺权之心,何必装那假样子给人看?

可今日听君一语,大司马在如此难熬的情形下还不忘提点他,他一个比他年长十来岁的汉子,若不自新,还有脸皮吗?

龙莽重重道:“我记得了。今后龙莽行事前,先想两个妹子会不会反对反感,以此为律,终生不破。大司马可拭目以待!”

卫觎微微一笑,又听龙莽豪气干云道:“再来一下子,我还能扛!”

卫觎不与他客气,钻枪即上。

龙莽仍以之前的力气迎招,不料卫觎突然收劲,那一棍就结实地砸在他胸膛。

龙莽微惊:“大司马!”

卫觎感觉不到一丝疼,就势一个大字形仰倒在地。

他两眼望着血气雾弥的天空,“白打了你那么多下,今日还你一礼。”

他微顿,声音轻下来,“要对阿缨好。”

龙莽从来流血不流泪,此时也是,一抽鼻子道:“我妹子跟你一场,大司马莫托付我!你若怕她受委屈,便自己守在她身边一辈子,自己去疼她。”

卫觎想了想,点头轻叹:“与她相守一辈子啊……单是想一想,卒当乐而忘忧。”

屋室中,簪缨在轩窗下仔细分着葛清营给的清心丹,一小瓶一小瓶地装。

葛先生说这药其实没什么用,不过聊胜于无,但簪缨还是很用心地分出每天的用量,计划着该怎样哄人服下。

姜娘不是个会安慰人的,可她看见女君在窗下静沉的侧影,忍不住上前道:“女君,主君吉人天相,一定无事的。”

她已知道他们这一次出行,是为主君取药。

簪缨点头露出一抹静静的笑,“嗯,我信的。”

自那日后,卫觎不再召部下对练,军中就这么几个顶梁柱,不能叫他废了。

摁着自己杀戾日盛的心,他也终于不得不提出与簪缨分居而住。

蛊毒发展到这程度,他自己也开始丧失了判断。

簪缨知道轻重,这些日子观白的变化她看在眼里,不管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她都需先保全自己,便答应下来,搬到了他隔壁的房间门。

白天都说得好好的,可谁知到晚间门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一阵风破开。

卫觎脚步急促地闯进来,看见簪缨,男人眼里的气怒才缓解,却依旧不高兴,一把扣住她手腕带上床,居高临下地困住她,声音低沉:“为何不同我一起睡?”

他方才找不到她,以为她丢了。

簪缨对上男人的赤瞳看了两眼,知道他不记得自己的决定了,抽出一只手臂,轻抚他后背道:“好,我们一起歇息。”

女君……”姜娘紧张地出现在门口,院里还有几名神色凝重的影卫,也在严阵以待。

方才他们拦不住卫觎,眼看着主君一脸吃人相地闯了进去,担心女君出事。

“无事。”簪缨扬声向外道了一声,卫觎立刻皱眉。

他英挺的眉宇间门蹙起了丘山,勾回她的脸,“和谁说话?”一顿后,又低低地道,“我在这里呢。”

那强势的态度里,莫名参杂了一股委屈。

簪缨被他压在下头,有些沉闷得喘不上气,抚平他眉心,软声道:“没有谁,我只和你说话。天黑了,好歇了,观白,你弄得我有些疼。”

卫觎浓雾般的眼里划过一瞬清明,立刻松开攥住簪缨的手,卧在她的外侧。

他蹙眉躺在那里,似乎不知自己该干什么,又拉过簪缨印上红痕的皓腕,珍而重之地放到唇上亲了亲,混沌不清道:“你别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