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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冉第二天醒来发现, 经过一个晚上,这件事已迅速发酵。她写的文章传播蔓延到网络的各个角落,引起了全国性的关注。

舆论风向在一夜之间逆转,从对跳楼者软弱无能的群嘲转变为对老师赵某的谩骂痛斥。

“为人师‘婊’,垃圾。”

“还是特级教师呢, 不知道他怎么评选上的,教育系统烂到根了。”

“这种人不用坐牢吗, 去死!”

“教育局敢承认特级老师是人渣吗?不敢吧,呵呵, 又要公关了。”

宋冉对这样的结果逆转没有感到半点欣慰。网络似乎从来就只是一个宣泄情绪的地方。

不过,在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中,一个网友的留言引起了宋冉的注意:

“学校的其他老师们会说真话吗?

让人绝望的是, 他们要维护的人或许没有多么天大的势力。他们只是要维护自己所在群体的利益,同一群体的人势必互相窝藏。在这社会,如果你不属于任何群体,那么恭喜你, 你孤立无援。”

宋冉将那句话看了很久,她对自己说, 所谓记者,不过是让每一个人都不再孤立无援。

而她呢,她并不想引领或是改变什么舆论,她想做的只是记录一个被忽略的声音, 哪怕只是起到监督和约束的作用, 让权威方最终给出公平公正的结果。

然而, 她很快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当天上午,她就被刘宇飞叫去办公室,让她主动删文,作出道歉,转发警方发布的调查通告,并交出学生王某的私人信息。

宋冉不能理解:“不是台里让我追踪报道真相的吗,还说支持我做新闻自由?”

刘宇飞也为难,说:“但现在,真相需要由警方调查。”

“警方去调查啊,为什么让我删文道歉?我没有发表任何观点,只是记录了一个学生的陈词,他们难道不应该调查我记录的事情吗?”

刘宇飞揉揉鼻梁,觉得棘手:“他们会调查。但你得删除负面影响。现在网友的讨论已经上升到教育系统、公安系统甚至再往上,认为他们包庇老师。”

“既然他们没有,查清楚不就好了?还有,真相出来之前,我不会交出那个学生的信息。他提供的视频和截图,朱亚楠手机里有。警察查得到,不需要我提供。”

“宋冉,你大部分时候做的是国际新闻,还不懂国内新闻要怎么做。有些事……你不能太固执。”

宋冉揣摩着他这话的意思,轻声:“是有人给台里施加压力了?一个老师而已,这也要维护,受害人就那么微不足道?”

刘宇飞无话可说。他很清楚年轻记者心里的理想和净地,清楚他们的不圆滑,也知道观念冲突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他叹息:“宋冉,让你删是为你好。这件事已经演变成全国性新闻,你看看有多少人参与进来了。如果继续闹大,台里怕保不住你。”

宋冉震了一下。她毕竟年纪轻,当即就吓出一丝慌乱。可她咬牙半刻,也不知哪里来的硬气,竟轻声说了一句:“那就看着办吧。”

宋冉回到办公区,手脚都在打斗,脸色也有些苍白。

但她还是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翻开资料继续查找线索。

快中午的时候,她找到了实验中学教导处主任的住处。她登门拜访,想要询问高三学生跟教导处举报赵元立老师体罚学生的事。

主任四十多岁,是个女人。她今天已经接受了好几拨记者采访,不太耐烦,但还算客气。

可一听说宋冉是写《另一种声音》的记者,她当即变了脸,连推带攘把宋冉轰出门,破口大骂:

“你这种啃人血馒头的记者,还有没有良心?我这边从来就没有学生举报过赵老师。他撒谎说的话你也信?王翰就是个一无是处记恨老师的废物学生,他没救了,你也没脑子!”

宋冉一愣,拿着录音笔追上去:“我没有告诉你那个学生的名字,为什么你说他叫王翰?所以王翰的确跟你举报过赵老师欺辱学生对不对?为什么作为教导处主任你当时不处理,现在还隐瞒……”

主任立刻反口叫道:“王翰的名字是你告诉我的!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战地记者,专门等着拍死人,吃人血馒头!我们学校的事不要你管,你滚到国外拍死人去吧!”

主任猛地推开宋冉,“砰”地关上了门。

宋冉一个趔趄撞到楼梯栏杆上,腰痛欲断。她冒着冷汗,强撑着站直了。

她立在骤然死寂的楼道里,面色血红。

CANDY那件事,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骂她。

但,她没有错啊。梁医生说的。

那一刻,她的目的只是为了拍到孩子得到糖果的快乐,结果却抓到了魔鬼。那不是她本意,她没有错啊。

梁医生说她没有错的。

她低下头,手捂眼睛,克制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微红着眼眶,平静地走下了楼梯。

这一次,她一定会护住那个孩子。

……

这个案子的调查由刑警队管,但由于波及范围太大,影响太恶劣。上级要求这周末必须破案给出交代。白溪片区内所有警察都没了休息,全去做辅助调查。

李瓒整天都在外头奔波忙碌。

他看到了那篇文章,也目睹了它造成的影响。但他甚至没时间去询问宋冉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原以为,她发这文时至少会先问一下他的意见。

李瓒和同事们一整天在实验中学做摸查,询问赵元立老师的同事们,以及他教过的10个班级,四五百名学生。

由于是休息日,老师学生都很分散,给摸查工作造成很大难度。好在学校陆陆续续把人召集了回来。

李瓒负责询问了十几个学生,没有得到任何有用信息。他坐不住,再一次认真看完了宋冉写的文。

同事们都认为她在造谣,但李瓒觉得她的记录是真实的,甚至能从问答中看出宋冉连引导和误导的嫌疑都没有。

可,证据呢……

李瓒在满篇的对话录里找到一行小字:

“……我跟教导处主任举报,被骂了回来……”

他赶去找教导处主任。

主任说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学生对赵老师的投诉,也不知是哪个学生向媒体透露的。想来想去,应该是那记者瞎写。

她当着李瓒的面,把宋冉狠狠抨击了一通。

李瓒沉默听完她的控诉,走的时候淡淡说了声谢谢。

他回到所里,把同事们今天搜集到的笔录和口供全部翻查一遍,像要证明什么;可一字不漏地翻完几百份资料,也没找到任何该老师体罚哪怕是言语暴力的线索,反而有很多学生说赵老师很好。甚至有一些学生表达了对跳楼的朱亚楠的反感和厌恶,认为他自己脆弱就罢了,还害了老师,也害了学校。

真相,仿佛倾斜向了令他恐惧的一边。

而就在这时,传来消息,因事件影响恶劣,片区内从公安到派出所,所有警察当月奖金被扣。

彼时,民警小甲等人累了一天刚回所,还没来得及坐下喝一口水。听到这事儿,室内沉默一片,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良久,民警小丙低声说:“本来工资就不高,累死累活的,全被这帮记者给毁了。”

小丁说:“今天的官微谁去维护,我是不去的。平时解决事情没人理,今天骂了几万条。”

小甲沉默看了李瓒一眼,李瓒没做声。他的组织关系在部队,还是干部,这边的惩罚措施对他不会有任何影响。可他……

小乙也看了李瓒一眼,什么也没说,拎着警服起身走了。

这时,小丁接到电话。

李瓒听他说话的内容,貌似是学生们要写公开信帮赵元立老师发声,问小丁具体的操作建议。

小丁说:“这种事我们是不能过问的。如果一定要给建议,说说老师的人品就行,不要攻击朱亚楠,会招骂。最好等明天发布,人都需要冷静的时间。”

李瓒看了眼手表,快下班了,他还不死心,赶去了白溪公安分局。

他想了解赵元立的笔录和口供,可赵元立直接由公安审问,李瓒在派出所接触不到。

去到局里,刑警们并不搭理他。好在那天商场“诈弹”的刑警也在,他是负责办案的吴副队长。

他认出了李瓒,问:“你怎么来了?”

李瓒说明了来意。

吴副队说:“其他事我还能帮你。但这个案子,没定案之前,案情涉密。抱歉了。”

李瓒知道按照规程,他是不可能接触到更多信息的。

但他还是不肯放弃,竭力争取了下,说:“吴副队,写那篇文章的记者是我朋友。我担心她……被人利用。”

“你朋友?”吴副队愣了愣,思索片刻,递给他一份薄薄的文件,说,“我们做公安的,凡事,要看证据。”

“谢谢。”李瓒接过来翻开。

……

下午,宋冉的文章忽然之间全被删了。

宋冉不是不害怕的。

她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人,但并非对社会现实毫无知觉,更不会幻想这是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世界。

她也慌张胆怯,然而在精神世界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她仍不肯后退。

那个孩子遭受的凌辱历历在目,她无法视而不见。

意外的是,由于文章被删,网上反而全是对她的声援和支持,抨击权势的声音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公信力问题,颇有无法收手之势。老师、学生、教育局、公安、无数人被卷了进来。

一天下来,十几万网友给她发消息,分享自己遭遇的教育暴力,感谢她,支持她;还有其他城市的同行记者,表示只要她开口,一定鼎力相助。

这让宋冉感到了一丝力量。

然而现实生活里,没有一个人向她表达支持。

同事们对此事讳莫如深,闭口不谈。

冉雨微打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还想不想在这一行干了。

下班后,刘宇飞再次找到她。让她提供学生王某的信息,并在今天之内发布道歉信,彻底遏制网上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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